叶既明教授的讲座地点选在工会宽敞的大礼堂里。只是,不同于往常的灯火辉煌、华丽装扮,这次的现场布置相对简陋,只拉了两条横幅、在左右两侧搁了两台扩音器,仅此而已。更有甚者,听说,叶既明为了节约能源、省掉人力成本,本来是想要将讲座开在伍元区西北角的一片空地上。后来,冯处长考虑到安全因素,没敢将举办地点选在安保稀落的野外。在他苦口婆心的劝说下,叶部长才‘收回成命’。尽管实施未果,这一举动还是引来了一大片赞美声。现场排着长队,参会的士兵要么面无表情、严肃紧绷,要么低声赞美、眼带夸耀,整齐又压抑,恭顺里带着没被察觉到的扭曲。方宸觉得自己像是不合群的野兽,被强行关在圈里,跟一群被驯服的家畜一起老老实实排队,等待投喂。他不由得抬手掏了掏耳朵,试图抠出腻在耳道里的赞美颂歌,清清通路,否则迟早要聋。“还没见面,我就快要被叶部长的人格魅力灌醉了。”“嗯,小叶子确实很有魅力。”温凉补了一句,“像我一样。”方宸懒得搭理他,只随口‘嗯’了一声。温凉再接再厉地自夸。“我理发了,狐狸,很好看。”“哦,真是感天动地的壮举。需要我拉几个人过来帮你摇旗呐喊鼓掌赞美吗?”见方宸敷衍得太顺口,温凉觉得好笑,又用手肘捅捅他。“你好歹看我一眼。自从昨晚开始,你就没正眼看过我。一大早就出门鬼混,晚上才回来。留你孤苦伶仃的搭档眼巴巴地等了一天,你好意思吗?”这话说得,像个被滞留在家的怨夫。方宸依旧低头随口回话。“你这么闲,怎么不去赚钱?”“你不是有钱吗?”“现在没了。”“一分都没了?!”“嗯。”温凉压低了声音。“你是不是又瞒我去干别的违法犯罪的事儿了?”“我像那种动不动就惹祸的?”“像。”“呵。”方宸嗤了一声。温凉笑眯眯:“小奶狗才‘呵呵’地叫哦。”方宸:“……”无视方宸逐渐发酵的火气,温凉柔嫩的手轻轻地按着上了狐狸的后颈。“好啦好啦,别低着头躲我了。你不是才告诉我的?逃避解决不了问题。”“你的自恋...”话还没说完,方宸后颈最酸胀的一处被温凉用不轻不重的力道完美拿捏。酸麻感一瞬间窜上了颅顶,方宸不由得极轻地‘嘶’了一声,脖颈微微向后一扬,正好被温凉的掌心轻轻握住。被人当做掌心之物的感觉很不好,尤其是在公共场合,方宸不习惯将自己的弱点全盘展露。可那人的动作实在是轻柔小心到了极点,方宸生不出抗拒的理由,便也只好认命接受。“...自恋是病,温凉。”“没事,我本来病得就不轻,不在乎多一两项绝症。”掌心触碰到的肌肉有逐渐松弛下来的迹象,没有被抵抗,温凉也心情颇好地弯了弯眼睛。“你前天晚上的落枕还没好?”“……”“我发现,你晚上总是睡不安稳。身体绷得那么紧干什么?你看,这肌肉都要拉伤了。”“……”“诶,我记得,上次在食堂里断电也是,你凑过来贴着我,好说歹说都不愿意放手~狐狸,你是不是怕黑啊?”某暴躁狐狸终于受不了温凉的逗弄,抬眼,提手,把温凉到处乱按摩的手臂扭转锁在他身后。他站在温凉身后半步,以一个半强迫的姿势压着老渣男,淡淡地扯了唇。“我睡我的,你大半夜不睡觉看我干什么?再说,我看某人半夜睡得也很热闹,那梦话说得都可以开座谈会...”话说到一半,忽得顿住。因为一贯懒散邋遢的温凉竟然主动剪短了头发。原本垂肩的长发被剪至后颈,柔顺略显蓬松,侧边黑发长度短到只能勉强在后脑拢起一个极小的结。没了从前的懒散风情,却多了些干净利落的飒爽。而那人左耳耳垂上的耳洞被一颗极小的黑钻填满,光线微闪,多了几分柔和的锐利。方宸隔着半步看他,被光晃了眼,忽得有一瞬的恍惚。见许久没人说话,温凉微微侧脸,漂亮的眼尾挽出一个勾人的弧度。“怎么了,不好看吗?”“...狗啃的似的。”“嗯?是吗?”温凉正抬手摸着不那么利索的发尾,手腕却一紧。方宸反扭着温凉的手臂,将他的手腕锁在背后,而方宸无声地贴近,呼吸的温热轻轻洒在温凉露出的白皙后颈处。“以后,我来剪。”温凉偷偷弯了唇,却故作为难:“这样会不会太麻烦战友了?要不,我去找小夏旦...”方宸手腕收得更紧,眼底浮出一层锐利的占有欲。“你是我的向导,除了我,还想祸害谁去?”“哦~”温凉得到了想要的回答,心满意足地转身,想要瞧瞧某狐狸红透了的耳根,可后者却完全不给温凉留机会,即刻松开钳制,大步绕过他,走到了队伍的前列。“狐狸,哎,狐狸,等等我!”“吵死了,走快点。”温凉抵唇偷笑。装完逼就跑的小狐狸,怎么看怎么可爱。入场查身份的人都是进化部的职员,平日地位很高。此刻他们就算干着看大门验票的无聊工作,还是显得高人一等。他们用傲慢的视线上下打量着方宸递过来的一张崭新票据,目光怀疑。这票不是偷来的吧?方宸无语。怎么走到哪都会被怀疑?这张脸看起来这么不诚实?温凉在后面偷笑,懒洋洋地靠着方宸不想动弹,可某个不长眼的职员大概是挑软柿子捏,直接越过方宸,把温凉横扯到了一边,对他实施搜身,简直是把他当成了犯罪嫌疑人。“报出你的部队编号!”“我忘了。”“果然有问题!!闭上嘴,抱头!!”温凉无所谓地抬高手臂,任由对方上下其手。方宸像是被人随便捅了老窝,狐狸眼尾不是很愉悦地微微眯了起来。温凉扶在后脑的手微微伸了出来,用食指轻轻摇了摇,表示挠痒痒挺舒服的,不要打断别人的按摩。方宸低气压地挑了眉,用眼神问他‘是么’。温凉舒服地点点头,并且身体力行地向那人身上倾倒,硬生生把搜身的人当作了拐杖支架,舒服地靠在他身上。搜身的本想搜点值钱的出来,结果反被压得气喘吁吁。“喂,站直了!”“站不直,腰有伤。”“站不直就跪!”“跪不下,腿有伤。”“你...”“不瞒您说,我全身都是伤。别问了,没结果。”温凉说得真诚而委屈,听得对方火冒三丈,右拳紧攥,朝着温凉的腰际就要重锤出击。可方宸速度比他出拳更快,只不过一眨眼,方宸已经淡定地将人护在身后了。“温长官,您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懂事?”“哦。”温凉乖巧应是,方宸抱臂斥责道:“这位长官对您耍流氓,您该心怀感激,好好配合。你那么不高兴,难道是想把这位长官的裤子扒下来,当场摸回去吗?”嘈杂的检票口一度十分安静。搜身的脸色青白带点僵硬,像是速冻臭豆腐干。温凉眼睛一亮:“狐狸,你在这方面总是很有天赋。”方宸挽袖子:“过奖。需要帮忙?”温凉笑眯眯:“当然。”场面更是僵硬到快要断片。就在温凉方宸一左一右跃跃欲试的时候,一个身穿深褐色军装的板寸男人急匆匆地赶到,扬了扬手,把挑事儿的方宸和温凉直接扣下,打包带走。在两位活宝被押走以后,队伍又恢复到了死一般的静默,无声又整齐地向前流动,像是一滩被迫流动的死水;偶尔有人声响起,说的,依旧是赞美进化部的颂词。终于脱离这样压抑的环境,方宸脸上表情依旧淡定,可唇角是掩不住的上扬,心情颇好地看向温凉,而对方好巧不巧地正在回望,两人的视线在空中打了个照面,互相问了个好,颇有些心照不宣的默契。“你的部队编号是什么?”“好像是221。”“记得怎么不说?”“我怕三位数的编号吓到他。”温凉也问,“你怎么不报我的名字出来吓唬吓唬人?狐假虎威,我曾经的名头还是很好用的~”“‘曾经的第一向导当众脱人裤子耍流氓’,这是什么光荣的事情吗?”“还好。”温凉抚着侧颈轻笑,“真是,跟你在一起,总是会惹上各种麻烦。”“我不主动招惹麻烦,都是麻烦过来沾边赖。你说呢,温麻烦?”“不是温漂亮吗?”“知道了,温撒娇。”有麻烦的时候,他们一致对外;没麻烦的时候,他们就是彼此的麻烦:本来懒得社交的两人,互怼起来仿佛一人装了十个喇叭,聒噪得很。板寸男人顶着满耳朵的小学生吵架,在两人身前安静地走路,脸上毫无表情,十分坚强。三人逐渐远离人群喧嚣,一路绕来绕去,在羊肠小道上穿梭,一路见到的保安也目不斜视。不像是押解,倒像是护送。就这样穿过了层层防卫,终于绕道了礼堂后门。男人微微弯腰,朝着温凉敬礼。“温少尉,方哨兵,请进。上楼梯直走左转,最边上的套间,是二位的专区。”温凉方宸对视一眼,推开包间的门,入目是低调冷白的墙壁。两盏光线惨白的灯分列左右两边墙,而正对面的‘墙’是单向玻璃,从二层俯视,礼堂拥挤的桌椅陈设显得狭小而逼仄。方宸下意识地扭开脸,抗拒地抵抗着冷白光入眼,呼吸一瞬紊乱,脸色不佳。尽管他极快地恢复了常态,还是被温凉捕捉到了异常。“强光照得难受?”“没有。”方宸明显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很快岔开,“你认识刚刚那个人?”“不记得。”温凉上前半步,用手背贴近,指关节碰到方宸轻微濡湿的前额。他敛起懒散,手臂微下滑,用指腹按揉着方宸的侧颈,声音低沉地询问。“你怎么了?”向导素如同一阵温和的风,纠缠着方宸紧绷的意识,像是耐心地挑开一团缠着的毛线。温凉微微弯腰,凑近轻抚着方宸的侧脸。“新环境,你不适应也是正常的。实在难受,可以抱着我,没关系。”“...只是想事情而已,别大惊小怪。”小狐狸真想骗人的时候,反而破绽百出。温凉微微凑近看他。方宸总是顾盼奕奕、游刃有余的眼神,此刻有些散乱,像是里面住了什么横冲直撞的梦魇。方宸欲盖弥彰地绕过温凉,仔细地检查了两个正对着玻璃墙的柔软沙发椅。见没什么异常,便冷冷淡淡地抱臂陷在沙发里,闭目养神。过了一会儿,耳畔传来一阵阵轻轻拖拽座椅的声音。而后,温凉的呼吸声准时在耳畔响起。方宸微微张开眼,看见温凉把原本有一定距离的座椅拼到了一起,而自己则靠着椅背,歪歪扭扭地睡了过去。很神奇的。方宸紊乱的心跳被温凉的呼吸轻易抚平,像是在他身边,那些记忆里的实验和疼痛再也伤不到他。方宸没有察觉到自己微微上扬的嘴角,和一瞬柔和下来的眼睛。他支着手臂,看着温凉的睡颜,轻轻地笑了。“睡相真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