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不久,灯光逐渐暗了下来。方宸透过玻璃向下眺望,可以清晰地看见,人员入场已经结束,黑压压的人头,在昏暗的灯光下面,像极了整齐等待啃食尸肉的秃鹫,压抑地渴盼着饱餐一顿。方宸不舒服地皱了眉。越靠近进化部,不适感越发强烈。他将视线从观众席上挪开,落在了最前面的讲台处。圆拱形高台,没有任何多余的辅助讲座设备,像光幕投影教案、或者视频辅助讲解。灯光下,只有一张轮椅,和轮椅上安坐的一个人。那人毫不吝啬地呈现着温和却又端庄的学者姿态,安稳又从容地坐在讲台一侧,耐心地等待着开场。不管是凌乱的脚步声,还是略显嘈杂的交谈,都没能改变他唇边的淡笑分毫。他像是俯视遥望众生的慈悲仙神,无声地包容着人世间所有的悲愤欢苦。方宸微微眯了眼睛,安静地起身,单手撑在玻璃后,俯瞰着叶既明。明明没见过面,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难道从前,他有幸蹭上叶部长的人际关系链?在台上的叶既明却丝毫没有察觉到方宸目光里的探寻。他接过身旁人手中的扩音器,细致地别在了胸前。“信号调试。”叶既明的声音温柔地回**在礼堂四壁。指令极尽温和,可命令却不容置喙。整个会场的灯一瞬熄灭,而台上几盏幽暗的灯光亮起,像是幽洞中升起的萤火。“同志们好。”叶既明微微欠身。披在肩上的军装也因此浅浅下滑。他微微地拢了拢,复而,又轻轻地弯了眼睛。“首长好。”而台下黑压压的军人整齐划一、无声地起立,俯瞰,便像是夜里的松树林,挺拔是挺拔,却被黑暗压得阴森森的。“请坐。”叶既明话音刚落,又是整齐划一的坐下。方宸终于收了打量的视线,转身回座,却看见温凉已经趴在扶手上睡了,睡相依旧很糟,半只胳膊伸在方宸的座椅中间挡路,半张脸枕在两张座椅并齐的扶手上。似乎是感受到了方宸走回座位,温凉抬起白玉雕塑似的手腕,朝着方宸虚虚抓了两下,喉间飘出悠缓喑哑的一声低笑:“要是怕黑...”一句话没说完,方宸就揪着温凉晃晃悠悠的细瘦手腕,直接把他丢回了自己的座椅。“谁说我怕?自作多情。”“哦。”温凉困倦地靠着椅背,侧脸枕着硬邦邦的椅背,含混不清地说道,“...开始讲课了,我好困。”“怎么,天才都是无师自通的吗?”“哦~原来你觉得我是天才...唔...”温凉话音未落,嘴就被方宸堵住。“既然不是,就别打扰我上进,学渣。”温凉叼着方宸怼在嘴边的一瓶营养液,在一片昏暗中笑弯了眼,然后,头‘啪叽’一声落了下去,一秒入睡。方宸每次都被温凉的急速入睡速度征服。他唇角微抽,单手解开军装排扣,褪去外衣,给温睡神小心地披在身上。然后,嫌弃地伸出手臂,托着温凉东倒西歪的侧颈,把他侧脸的轻轻扶在了自己肩膀上。“真麻烦。”方宸‘啧’了一声,无视温凉糟糕的睡相,冷淡地抱着手臂,重新将注意力投入到讲座中。台下的叶既明已经讲了几句开场,温和中带着幽默,台下不时响起笑声和掌声,本是肃穆又压抑的气氛被轻易化解。在方宸的注视中,他姗姗正式进入正题。“刚刚我们说起工会,说起白塔,其实,就是在说这片地心大陆。这片大陆抵抗过战火,也承受过天灾,早已经是满目疮痍。”叶既明摊开双手,勾勒着大陆的形态。“可旧纪元的失落,不是因为人类不努力。文献记载,当年,科学界早有预见,在未来,能源危机与环境问题将会是制约生存的两大重点因素。科学家努力钻研,科学飞速发展,人们不仅可以从空气中捕捉水蒸气,直接分解为氢能;甚至可以从空气中捕捉二氧化碳,再加工成多碳材料。身上的衣服,容器,乃至武器,都是空气中化学元素融合再加工的结果。”“可,能源效率低下,且迟迟无法有突破性进展,导致化学资源枯竭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能源供不抵求;能源不足导致恐慌,市场崩溃,进一步加重了能源浪费,如此恶性循环,人类长久以来苦苦维持的相对稳定,终于破碎。因为饥荒,无数人饿死;因为极端天气,无数人热死冻死;因为污染,数以万计的生命消失在这片大陆上。”教科书上简短略过的惨痛历史,通过叶既明的娓娓道来,更添了几分悲苦和凄怆。面对着台下无数双焦灼的视线,叶既明语气更加舒缓,似带了几分安抚。“别担心。”叶既明环视四周,温和地笑。“有危机,就会有机会。人类的进化,是自然选择后的必然结果;而白塔群组的初建立,是我们人类主动选择的一种新的社会形态。它看上去没有那么美好,粗糙、脆弱,可就是在这样的野蛮中,人类文明得以以一种全新的姿态延续下去。”叶既明的语气娓娓,冲淡了死亡本身带来的阴影,而他温缓的声音,似乎赋予了新时代源源不尽的希望。“纵观历史,与自然的抗争,人类永远都不是赢家。可我们没有放弃,在苦难中砥砺前行,在困境中挣扎求生。我们曾被山崩海啸压弯了腰,也曾被全球变暖噎住了喉舌,现在被地磁风暴斩断了手脚。我们一路跌跌撞撞地走到今天,很狼狈,但我们成功了。”台下人屏气凝神,甚至连方宸都被他话里的期冀感染,眼底微微动容。就在此刻,叶既明的右手轻压。讲台上的灯光一瞬间熄灭,整个礼堂被粘稠的黑暗包裹着。几声细碎的声音响起,一瞬间,礼堂穹顶缓缓变为透明,夜幕毫无阻碍地笼罩着礼堂,而漫天的极光夺目,攫住了人所有的注意力。“极光,是能量释放时的伴生物。从前,当太阳雨落在大气层时,才会产生大规模磁暴。如今,在白塔外,我们夜夜可见,这意味着什么?”叶既明微微停顿,如愿以偿地收获了台下听众屏气凝神的专注。他的唇角微弯,眼底极快地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白塔,就是太阳。”台下响起很轻的讨论声,而后,坐在前排、颇上了年纪的军官举起了手,起身,严肃地问道。“叶既明同志,这是什么意思?”叶既明耐心地解答。“太阳能,是应用最广的可再生能源,是人类最仰赖的能源之一。我们研究了这么多年,如今,终于可以实现类似太阳的能源再生。不仅如此,白塔拥有调控磁场的能力,在地磁风暴肆虐的地心大陆,这无疑是非常重要的资源。”“人造太阳?!这...这?!”军官不敢置信地咽了咽喉咙。“当然,只是‘类可再生’而已。”叶既明并没有一味夸耀自己这些年的研究成果,而是客观地摆事实讲道理,“研究证明,地壳中旧纪元残留的铁磁体,正是白塔合成能量需要的前驱体。我们还不能做到百分之百的能源转化效率,但,经过技术与进化部的不懈研究,达成目标或许只是时间问题。等到实验成功,白塔遍布整个地心大陆,那么令人恐惧的地磁风暴,也将会被我们征服。”台下又响起一阵阵激烈的讨论。“竟然是这样!”“怪不得,这些年,白塔开了那么多铁磁体矿...原来都是为了我们的发展!”“原来,铁磁体不仅仅值钱,它还是重要的资源...我们只拿它来买卖交易,真的太鼠目寸光了...”面对着台下的**,叶既明并没有制止,只淡淡地笑着,直到气氛发酵到沸水难平,才缓缓地抬手暂时按压。“同志们。”叶既明缓慢地、笃定地说道。“我们,终于要找到出路了。”简单几个字,包含了无数前人的付出与辛劳,回**在这礼堂中,振聋发聩。短暂的寂静过后,就是如雷的掌声。经久不息。叶既明压了压手腕,像是指挥家的休止符,会场的嘈杂一瞬消失,安静的压迫感重新掌控着局势。就在他们期待着叶既明接着说出些更振奋人心的话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叶既明竟然微微欠身,谦卑地朝着台下的士兵和军官致谢。“我们生在一个艰难的年代,是我们的不幸;但也正因为如此,我们不能将这样的苦难留给下一代。多年求索,新道路始成。今天,我仅代表个人,感谢全体军士的付出。”台下沉默良久,而后,齐齐起立,一声声高亢却带着哭腔的声音响彻礼堂。“谢谢首长!!”叶既明没有抬头,以更谦逊的姿态说道。“在未来一段时间,技术部会加快铁磁矿的开发。到时候,还希望得到同志们的协助。”“为了全人类!!”军士齐声嘶吼,双眼通红,如同泥坑里振奋狰狞的野兽。笼罩天幕的五彩极光仿佛轻纱,笼罩着擎天立地的白塔,在夜幕的映衬下,那流动的极光仿佛是一行行难解的电码,以波纹状神秘地扩散。长河在天。纵使见惯了极光与星月同辉,每每仰望天幕时,人们还是不由得会被这样壮阔的景象震撼到失语。所有人的视线都被这代表着希望的光芒点燃。他们心如鼓擂,气血翻涌,无声又炽热地凝视着那片孕育着新人类希望的极光。方宸也安静地望着那片绚烂的极光。“是这样啊。”可他却想起地下工厂那些大块大块的铁磁体,还有那些面黄肌瘦、体力透支、毫无生机的职工。方宸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总觉得没有这么简单。方宸缓步走向落地窗,抱臂沉吟,就在此时,叶既明忽然抬了头。明明触目所及是一片黑暗,可那双清而深的眼睛却像是锁定航道的发射器,越过层层黑暗,径直看向单面玻璃后的方宸。一瞬,仿佛被一根烧得通红的钢铁刺穿了眼睛,方宸疼得本能地闭上了眼,撑着玻璃的右手紧紧攥着,手背爬满青筋。“嘶...”方宸从一踏进这个房间开始就尽力压着的不适感奔涌而出,像是开了闸的洪水,吞吃着方宸的温度。眼前雪白的墙壁逐渐染上鲜红,猩红的血色解构着方宸的精神图景。像是被强大的力量牵引,电子似乎要破体而出,前赴后继地撞击着方宸的神经。心跳逐渐失控,像是即将烧毁的马达,在肋骨间烫得惊人。方宸用发颤的手掌抵按着心脏,只觉得火星快要从胸腔里蹦出来,挤得肋骨生疼。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捂住了方宸沁了冷汗的眉眼。“不要看他。”温凉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喑哑,暖和又懒散。他另一只手轻轻搭在方宸的腰上,指尖的向导素缓慢弥散,像是轻缓扩散的空气熏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安静地围出了一道防护壁垒,将他的哨兵安稳地圈在里面。方宸的背后抵着温凉不急不促的心跳,悠长地像是时钟轻摆,滴答、滴答,不慌不忙地向前,强大得像是时间的掌控者。“小叶子是S级向导,核心带电量高得吓人。像你这样年轻的小哨兵,很容易就会被他吸引。”温凉扶着方宸的腰转身,右手轻轻揉着他的后脑,将他揽在肩上。方宸鬓边的汗安静地滚落,呼吸急促。“...怎么,高级向导都是万人迷吗?”“不仅万人迷,而且吃醋精。”“呵。”“所以,不许在你的向导面前,对别人心跳加速。”温凉手掌轻轻推过方宸优秀的肩颈肌肉,随着呼吸,一下一下地安抚着,“你说,怎么会有这么花心的狐狸啊?”方宸的手脚逐渐恢复了力气。他微微直起腰,用背抵靠着冰凉的玻璃,而咫尺之处,温凉的眼睛被窗外昏暗变换的光影映得很深邃。“说我花心,长官,你心不心虚?”也许是刚从疼痛中缓和,方宸的声音有些轻哑,眼睛像是褪去了鞘的刀,露出暗藏的锋利来。“心虚。你说什么我都认。”温凉松开挽着方宸的手臂,抵唇轻笑,“就一条,狐狸,你能不能别喊我‘长官’?你每次这么尊敬人,对方都会死得很惨。我一听啊,就浑身出冷汗。这大夏天的,你忍心把我冻死?”“能帮着沥干长官脑袋里进的水,是我的荣幸。”方宸抬了抬眉,慢条斯理地整理好了有些凌乱的军装衣领,掸了掸胸前的灰尘,五指行至胸口时,似乎还残着隐隐约约的疼,于是随手按了按。温凉拿开方宸胡乱按揉的手,耐心地用掌根替他揉了揉,动作谨慎柔和。“从刚才开始,你脸色就很难看。是不是想到什么了?”方宸没说话。温凉的视线上移,看着方宸被光影勾出的冷峻侧脸。他就那样安静地看着叶既明,却似乎又没在看他。温凉知道,表面冷淡的狐狸,此刻一定在疯狂地压榨着自己残缺又混乱的记忆,一遍一遍地翻找,直到遍体鳞伤。温凉没有出言打扰,只并肩跟他站在那块巨型落地窗前,良久,方宸终于开口。“我记忆里有个地方,那里四面白墙,又挤又窄,全是检测仪器,电流声吵得我头疼。大概是叶部长太学术了,我看见他,就不由自主地掀开那块记忆,很不舒服。”方宸说得很冷静,没有多余的形容词,只是在说起‘四面白墙、又挤又窄’的时候,乌黑的眼睫微微垂了垂,似乎用什么冷酷的克制力藏起害怕和委屈。温凉看着方宸,许久,才轻声说道。“你应该见过他,或许,跟他很熟。”“什么?”方宸蹙眉,看向温凉。后者用手掩着眉眼,轻轻叹了口气。“叶既明应该是你爸的学生。”方宸瞳孔微缩。他的眼神有震惊,有不解,有迫切,有愤怒。可最后,所有的情绪都被方宸压回了眼底,他用掌根抵着眉心,腰身微微弯了下去,肩背微颤,似乎逼着自己消化这一句话背后的含义。过了许久,方宸嘶哑的声音才淡淡响起。“既然你知道,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而且我以为,让小叶子亲自跟你说,或许会更好。”“为什么?”方宸扯唇冷笑,“哦,我倒是忘了。最开始,温少尉是想要跟我保持距离,不跟我扯上任何关系。所以,知道了也不说,是吗?”方宸在气头上,‘温少尉’都用上了。尊敬的程度越高,将来报复的程度越深。温凉一个脑袋两个大,不过,也确实也没办法反驳。他最开始确实是想甩开这只狠毒狐狸的。谁知道,最后自己陷进去了。“咳,狐狸,来,冷静一下,深呼吸~”“手拿走。”“哦,不让摸后背,那摸摸脑袋~”“...滚。”方宸打掉温凉四处扒拉的爪子,压抑着的火气无处发泄,只冷着一张脸,背影冷酷淡漠,压着火气问道。“我爸的情况,你知道多少?”温凉幽幽的声音响起。“要是我说,我只记得你爸姓方,你会不会弄死我?”方宸右手一瞬间攥紧,指节‘咔咔’作响。他回头,用和蔼可亲的笑容杀人放火。“你知道的真、多、啊,长、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