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凉慢慢地挪步上前,食指大拇指搭成环,像是叩门,轻轻用指节碰了碰方宸的眉心。方宸眼前被蒙上的一片昏暗,像是被风驱散。耳畔汹涌而入的风,吵得聒噪,而温凉虚弱的喘息声,安静混在其中,听得并不分明。“被你打怕了,行了,你走吧。”温凉没有再纠缠,向后退了几步。他抱着手臂,靠着散乱堆叠的木箱子站,背对着月光,垂着眼睛,看不清他的脸色。方宸的怒意还未抒发千分之一,简简单单一肘击,根本抵不上这疯子强加给他的耻辱。但他到底还是念着温凉的壳子,没再下重手,只冷漠地转开眼。远处,徐佐终于姗姗来迟,只是脸色惊怖,脚步慌乱。他没有带来更多的人支援,连方向都跑错了。方宸浅浅打了个响指,唤醒了徐佐的魂不守舍。“啊...你们还活着...”徐佐讷讷两句,脸上毫无喜色,方宸甚至觉得徐佐有点失望。“怎么回事?”“啊,你们还不知道呢啊...”徐佐怔怔地说道,“...我们叶部长和刘指挥官被巡察队带走了,关巡察亲自来抓的人。说是...说是他们跟溪统矿爆炸案有关。不,不止...关巡察说,他们还涉及到的铁磁矿走私。现在...进化部已经变天了。赵少校,暂代进化部的所有事宜。”“那他们现在...”“部长受了伤,所以暂时被关巡察扣在工会的医务室里,等明天就要转送到总塔,联合总指挥部审理。我...找不到指挥官和部长,连师父都不见了。我也找过赵少校身边的人,但他说...说...没有多余的人手,来收拾一台报废的电磁发生器。所以我...我就自己回来了。”方宸打断了徐佐的唠叨。“我想见叶部长,有没有方法?”“这...有吧。”“说。”“半夜硬闯医务室,突破巡察队的守卫,要是你运气好,被拖出去关禁闭之前,你大概能跟部长说上一句话。”徐佐破罐破摔地随口胡扯了一句,可方宸却挑了挑唇角。“可以试试。”“哈?”徐佐满脸问号,可方宸看上去明显是认真的。“温...”方宸下意识地向后想要喊温凉一起上路,可身后已经没了温凉的影子,只有绑成了五花肉的四个残疾人,以及一个抖似筛糠的小个子。“...算了。”方宸想,反正温凉还没回来,现在就算把这疯子带着,也只会添乱罢了。他简单交代了几句,也不知道徐佐听进去了没有。方宸把绳子搁在徐佐的掌心,一脚把他踹了出去:“别发呆了,快走!”徐佐一个踉跄向前两步,终于大梦初醒。他拽着绳子,像是拖着几匹半残的野马。小个子紧紧地贴着徐佐,想要趁乱溜走。很顺利,顺利到几乎有些不真实。他回头望了一眼,见方宸正弯腰低头踹沙子,似乎在找着什么。小个子见方宸没空理他,面露喜色,忍不住催促着徐佐快走,可就在这时,他最害怕听到的声音还是传了过来。“等等。”小个子一个激灵,本能地藏起染着血迹的双手,磕磕绊绊地回了句:“怎么...怎么了?”方宸弯腰从草垛里捡起那银白色的刀鞘,却搜寻不见他无比宝贝的匕首。“我的刀呢?”小个子摇头,慌张地像个拨浪鼓。方宸眉头暗皱。“你慌什么?”“不,没有,没见过。”否认得太快太急,带着欲盖弥彰的掩饰。“...你没见过?”“不不,我见过。”小个子自觉失言,大抵是被那个向导身上的气势吓到了,一时竟忘了圆刚才的慌,他抹了一把汗,努力扯了一个委屈的笑,“刚才我太害怕,我忘了,说错了。”“忘了?”方宸嚼着这两个字,明显起了疑心。小个子背后一凉。为什么面前这个哨兵刚刚看起来还很好糊弄,现在却抓逻辑漏洞一抓一个准?方宸狭长的狐狸眼睛轻轻眯起。刚才是被温凉的第三次精神控制惹到怒意上头,所以才没能控制住理智。可现在想想,刚才温凉的表情、动作,倒和之前那个疯子不太像了。手段没有那么变态偏执,尤其是眼睛...念及此,方宸的视线重又落回小个子身上。“我有话问你。”“……”小个子想跑。而这将是他一生最为后悔的决定。方宸迅捷如风,根本不给小个子反抗的机会,二指极有技巧地戳进他的腰窝,那心虚的哨兵腰一软,身体向侧一歪,手臂为了平衡,被迫扬起。方宸再不多费口舌,直接将他的手臂扭转。掌心有烧焦的痕迹。边角灼痕方正,跟电磁发生器里的铁磁体边缘吻合。不仅如此。他的指缝里、掌纹间,有没擦干的血迹,血色嵌在其中,触目惊心。方宸心口忽得一跳。眼前,被精神控制的最后一刻重新浮现。他明明听到身后破风声。余光,也扫到了淡青色电光火花。温凉捂着他的眼睛。他们调转了位置。而他完全失去五感前,温凉抱着他,身体颤了一下。...他的刀,在温凉的身体里。这个荒谬的事实,把方宸牢牢钉在地上,动弹不得。他的右手紧握刀鞘,握得掌心伤口崩裂,血迹下淌。但他体会不到疼。他只想着,温凉替他挡下那一刀的时候,该是怎样的义无反顾;而他反手推的那一下,是不是会比割人的刀伤更疼。方宸慢慢地抓着胸口的衬衫,垂着眼,细黑的短发微晃。仿佛被人抓着心脏拉出胸腔,撕扯着疼。小个子不敢出声,只催促着徐佐快走。徐佐没心思管这里面的弯弯绕,只狐疑地看了浑身发颤的方宸一眼,关心了一句,见那人没反应,也懒得继续管,拽着那几个被炸得缺胳膊少腿的残疾人朝着工会大楼走。小个子内心狂喜,为自己逃过了一劫而深感庆幸。他的目光扫过那群面无人色的残疾人,掠过双眼无神的徐佐,又看了一眼垂头发抖的方宸。他终于敢把憋着的一口气吐了出来。上面愚蠢的长官没了,知道他今夜犯罪的两个人,一个大概要死了,一个看着像是丢了魂。不识人才的叶部长也没了。赵少校上位,正是他大展宏图的好机会。他掌间的青色电子抑制不住地飞扬,像是为了他闪耀的未来痛快一舞。可忽得,他的脚步停了下来。一阵奇怪的瘙痒自右肩传来,像是被小虫子啃了一口,酥酥麻麻的。他皱眉,挠了挠右肩处。可却挠了一手的血。小个子嘴角的笑容僵在脸上。排山倒海的疼后知后觉而来,筋骨仿佛一瞬被绞碎,小个子疼得毫无姿态地倒在地上捂着肩打滚。鼻尖嘴角都沾了令人作呕的泥土味,小个子从尘泥中艰难地抬起头,看见一双黑色的军靴。“右肩?”小个子听见淡漠冷静的两个字,毫无感情地落了下来。“什么...”“你伤他右肩了?”方宸的军靴踩着小个子的肩伤,声音像是踩碎了生鸡蛋,蛋壳尽碎,蛋黄黏糊糊地外渗。“不是...”小个子对数字和坐标过于敏感,几乎是本能地驳斥了方宸的话。不是肩膀。那位置和深度,就算命大没伤着心脏,肺叶子应该也废了吧。方宸蹲了下来。继而,一只极有力量感的手,揪住了小个子的头发,恨不得发根连着头皮,一起扯掉一般。他抬起右手,掌心缓缓贴在小个子的左肩处,唇角甚至弯了个淡淡的弧度,慢条斯理地笑了笑:“是我搞错了么?”掌心处耀眼灼热的金黄电子簇汹涌而出,如同一辆高速列车,呼啸着,穿骨冲肉而过。短短几天,方宸已经从最低级的G级哨兵进化成了足以与温凉相匹配的C级哨兵。尽管状态不稳,可这骇人的能量足以横扫一片低级哨兵了。“啊!!!!”一声惨叫响彻云霄,小个子痛得原地扭曲成了一只蛆。“这个位置,对吗?”“是,是是...别打了,是!!”“我觉得不对。”方宸手掌平移到小个子的左膝处,轻轻一碰,关节骨头一声脆响,宛若石头粉碎成沙砾。小个子近乎绝望地嚎了一声,才知道方宸的提问根本就没想要得到回答。那人只是,单纯地想要毁了他而已。小个子颤巍巍地抓着方宸的手腕,冷汗淋漓地恳求道:“看在我给你药的份上...”“所以,我这不是没杀你吗?”方宸右手捏着他的右膝骨,用力一拧,小个子双眼一翻,直接扭曲着晕死在了地上。徐佐目瞪口呆地看着方宸,仿佛在欣赏一场庖丁解牛。方宸动作利落潇洒,又力道十足,脸上带着笑,眼睛却是红着的,渗人得厉害。徐佐赶紧冲上去拦着方宸:“哥们,他好歹是进化部的人,你疯了?!”方宸淡淡抬头,抹掉下颌被溅上的血迹。他温文有礼地接过徐佐手中的绳子,不到十秒,就打了个捆猪肉的结,将扭曲的小个子整整齐齐地归队入列。“抱歉,刚才爆炸漏了一个。算算,是我的过失,我现在正好补给你。”“??”徐佐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他抖着手里的绳子,努力了半天,对着方宸的背影,终于吼出了一句弱兮兮的问题。“喂,你不硬闯医务室了?!”说完,徐佐就想扇自己一巴掌。他这是嫌这祖宗还不够疯吗?!方宸脚步硬生生顿了一下。他回头,望着工会大楼的方向,眼中明暗交错。可很快,他便毫不犹豫地奔向了相反的方向。=方宸没走多远,就找到了温凉。清冷的月色,洒在荒芜的土地上。而那人侧身倚靠着一座危墙,头虚虚抵在灰色墙壁上,衬得他脸色格外苍白。那人修长的手虚虚抓着军装外套不肯放,勒出清瘦的肩骨,无论方宸怎么看都觉得,下一秒,温凉就要倒在这无边的月色里。可那人偏偏坐得那么稳。稳得像是一座不肯俯就的高山。方宸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冲了过去。“...温凉。”方宸轻轻地喊了一声。温凉没有反应。方宸慢慢握住温凉扯着衣襟的手。那骨节分明的手凉得像冰,指节透着僵硬,像是没什么力气却要硬撑导致的脱力。可方宸没费多大力气就掰开了那双手。因为当他扣住温凉五指的时候,那人仿佛有所感应似的,径直卸了手腕的力道,无力地掉了下来。那人坐得极稳的身体山崩似的向前倾,直接倒在了方宸的怀里。滚烫的额头,冰冷的手指,仿佛冰火两重天。方宸动作轻而快,极小心地将那沾了灰土的军装慢慢从他肩上摘下。入目,是那熟悉的银白色刀柄。冷硬的花纹渗着暗红色的血,像是盘柱的龙,血淋淋地与他对峙。衬衫的碎屑已经沾在伤口里一段时间了,方宸不敢撕开,怕扯破伤口造成二次伤害。可就算隔着两侧布料,他也能通过那一层一层暗红血迹推测出刀口的深度。方宸缓缓地抱着温凉。而那人在发抖。方宸很确定,温凉已经切断五感了,可他的身体竟还是会不自觉地发颤。...这该,有多疼啊。方宸睫毛几乎不可见地颤抖着,他扶着温凉的身体,试图蹲在那人面前,想要将他背起来。那双手却熟练地盘在了方宸的颈前,虚虚地绕了绕。温凉的下颌搭在方宸的肩上,虚弱又断断续续的吐息打在方宸的侧颈:“...咳...嘶...”“你怎么醒了?!”方宸一惊,格外小心地扶着温凉的手臂,在咫尺近距,将温凉的表情脸色看了一遍又一遍,生怕错过那人的任何一个表情。温凉没说话,只是抓着方宸的手腕,慢慢地笑了笑。他的睫毛在月色下晕着流光,瞳仁间所有的暗红都消散于纯粹的墨色,没有疯狂和偏执,很温和、很迷人。一贯冷静的方宸,此刻的大脑像是塞满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地堵在一起。他喉结上下滑动,似有无数话想说,可最后,只垂下了头,右手牢牢地抓着温凉的腰,呼吸急促,声音嘶哑地说道:“对不起。”“插我刀的...咳...又不是你...”温凉无力地倒在方宸的肩上,脸色几近透明,勉强说出几句话来,全是带着颤音的气声,刚才勉力支撑的精神逐渐懈怠。他埋在方宸侧颈,藏起了痛苦的表情,难以压住起伏的胸膛,急促的心跳依着衬衫便直接印在了方宸的心口。方宸双手剧烈发颤,一只手扶着温凉的腿窝,另一只手环着他的腰,竟是将温凉打横抱了起来。压在肩胛骨上的匕首因为变换姿势而渗出了血迹,滚烫地沁入肌肤。方宸险些脱手。他咬着牙,将温凉向自己的肩上抱了抱,尽量不让自己勒到温凉的伤口。“呼...”温凉的呼吸滚烫,身体的温度也高得吓人,双手却是冰着的,方宸脚步走得越来越急,像是埋头狂奔的一只月下野狼。温凉含混不清地说了句什么话,方宸连忙以侧耳贴近温凉的唇畔。可蓦地,耳廓落了一个极柔软的吻。克制而温柔,带着安抚宽慰,温和地落了下来,像是漫不经心的春风,毫不费力地拂过冬日僵冷的枝条。“你放心...我死不了。这种程度的伤...不到一周就会好。所以...咳咳...”温凉甚至以为他的小狐狸要哭了。因为那永远狡黠高冷的眼睛里,浸了一层悔恨的水光,眼角也红了,看着怪可爱的。温凉抬手,抹了抹方宸眼角软乎乎的红痕,勉强将断的一口气重新接了上去:“...干什么...要哭啊?”方宸咬紧牙关,不说话,埋头赶路。速度和平稳不可得兼,颠簸让温凉极轻地闷哼了一声,方宸放缓脚步,可又担心,按照这样流血的速度,等到了医务室,温凉就要变成一具干尸了。方宸担心地看向温凉。那人懒洋洋地掀了半只眼睛看他,脸上染着病态的红晕,憔悴又疲倦,唇色淡得快没了。“...怎么不晕?晕过去,至少不会觉得那么疼。”“想看你。”三个字说得很稳,毫不迟疑。温凉有无数个理由推拒方宸。他过去未知的经历、分裂的人格、随时随地都会暴走的核心,这些都是一颗颗定/时炸/弹,害人害己。他无法给方宸承诺,也不能保证一定能护住方宸。而缺失的记忆导致的那些迟疑,对于无比骄傲的方宸来说,是最大的伤害。温凉知道,他早就该离开,离所有人远远的。可,看着方宸红着的眼眶,他忽然就舍不得走了。“温凉!”方宸见温凉出神,焦急地唤着他的名字。温凉散着的视线重新聚焦,嘴唇勾了勾。“我...咳咳...”到底还是太过虚弱,只说了一个字就疼得冷汗往下掉。温凉不敢用力发声,只用口型说了自己‘不会死’之类的鬼话,方宸终于按捺不住,换作单手搂着温凉过肩,另一只手,搁在温凉的嘴边,堵住了他的鬼话连篇。“就算你不容易死,但你会疼!你少废话,要么切断五感晕倒,要么,咬我。”凶巴巴的小狼,露出了想要咬人的姿态。压迫感十足,全是关心则乱。温凉半张脸被方宸的手遮住,露出那双桃花似的眼睛,眼尾微微弯了一下。不按照套路出牌的温美人,在方宸给的极限命题里,选了第三种。方宸眼睁睁地看着那人用那双苍白的唇吻了吻他的手背,湿润、柔软。“亲我一口,就不疼了。”温柔的唇语,轻易撩起无言的涟漪。方宸再也无法忍耐,右手径直扣住温凉的后颈,仰头,用力地吻了过去。唇齿纠缠,再难分离。半是撕咬,半是舔舐,夹着带着血腥味的喘息,还有脱下骄傲和伪装的释怀。方宸想。他是输了。输得没了最后的底线。就算成为替身,就算,这辈子温凉都走不出哥哥的回忆。就算奉上尊严,浴火化灰,在欲望中堕落沉沦。他也认了。假装看不到那残破的窟窿,假装读不懂那人撕裂躯壳里装着的挣扎和掩饰。他心甘情愿地跳进温凉给他编制的温柔网里做梦。不过是飞蛾扑火、有去无回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