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上的夜总是很漫长。岩洞中弥散着机油的涩味、钢铁的苦味,伴随着永不会停歇的开凿声,共同构筑成一场令人疲乏的噩梦。在矿下工作的矿工有时会浑浑噩噩地站在矿道入口,通过狭窄的小窗,看向那轮被绞碎的月亮。与凭借生存本能延续生命的动物不同,人总是喜欢一些脆弱又摸不着边的东西。长风、彩云、月亮。好像看着那些不着边际的东西,即使饿着肚子,心灵和精神也能获得饱餐感。所以矿工很喜欢成群结队看月亮。因为那是仅剩的慰藉、仅存的寄托,是会让他们觉得,他们好像还能作为一个完整的‘人’而存活。可今夜,无人仰头望明月。坑坑洼洼的矿道坐满了面黄肌瘦的矿工,有坐有站,高矮不一,却整整齐齐,鸦雀无声。灯火映在他们的颧骨处,剜出了几道深邃尖削的阴影;灯光飞进了他们的眼底,燃出跃动的神采。他们的眼睛看向最前方。安爷爷站在那里,墙上,挂着一幅破旧而简陋的工厂管道设计图。而柴绍轩站在他身边,粗眉皱着,圆目里挤满了凝重,再加上与柴中将有几分相似的粗横五官,从远处看,竟有些像临阵布兵的指挥官。“矿场的设计图我已经研究过了,其实想要逃出矿井并不难。看守和工头加一起才不过百来人,并不构成威胁。”“不过,他们手里有武器,而且,他们是哨兵。我们不敢反抗,是因为确实不是他们的对手。”安爷爷叹了口气。“哨兵,不过也就是厉害一点的战争机器人而已。安爷爷,我们不用怕。”一道清丽的声音传来,是周雁山带领着一小队汗流浃背的矿工加入了群聊。她昂首走到设计图前,在几个关键的连接点重重地画了黑色的‘×’。“我已经按照蠢狗的建议,在这些地方埋下了高能量密度铁磁体。方长官说了,一旦被引燃,就会发生剧烈地爆炸,一小块的威力就抵得上一大筐炸药。”“又喊我蠢狗。”柴绍轩不乐意地回嘴。“那你倒是告诉我你的名字啊。”“...那什么,蠢狗挺好。”周雁山不知道柴绍轩的小心虚,扬唇得意小小一笑,而后敛了神情,严肃地说道:“就按照蠢狗和方长官的建议,我们分成几小队。第一批队,引发*乱、吸引守卫的注意力;第二批队,收拾装备、抢夺运输车,掩护老弱妇幼;第三批队,断后;而最重要的第四批队...”她看了看安爷爷和葛时远,慎重道:“由我带着十几个人,来引燃铁磁体。”高能量密度铁磁体在没有激发时,就像是没有点燃的炸药;只有利用特殊手段引燃,才会成为飞溅的能量爆炸体。此刻,周雁山紧紧攥着手中的小盒子,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当第一个铁磁体被激活,监控室将会失效;第二个铁磁体被激活,电机室将会被炸毁;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矿底的承重支撑将会坍塌;等到三十处铁磁体堆全部都被激发的时候,整个矿场,就会完全下陷。”她缓缓地抬起另一只手,缓缓地将所有地图上的红‘×’连了起来,宛若一条盘眠的龙,最后一笔,蓦地一顿,向上攀腾,巨龙咆哮、惊天连绵。“那个时候,囚笼,将会完全打开;我们,将拥有自由。”“自由。”“自由...”“自由!!”嘈杂的怯怯细语,逐渐混成整齐划一的低吼,回**在嶙峋的岩壁间,仿佛困兽疯狂地挣脱锁链,将金属铁笼撞得‘铮铮’作响,令人心悸。所有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周雁山手中的笔,仿佛那便是救世的诺亚方舟。周雁山慢慢地抬起了手,微微下压。“谁愿意跟我一起?”队伍里蓦地站起,一个又一个。“我!”“我!!”女人皓腕轻抬,宛若沙场点兵。她是坚毅而自信的,站在前列指挥,丝毫不惧。柴绍轩心脏猛烈跳动,口干舌燥。长久以来,他都在逃避显赫的家室、躲避父亲的威名赫赫,洗脑自己、说他对权力毫无兴趣。可真到了今天,才发现,他根本骗不过自己骨子里的血性。他向往带兵指挥,向往冲锋陷阵;他渴望为正义而争,他渴望为自由而战。“自由,正义。”他也低声地说了一声,双拳紧攥,双眼有光。如果真的是老爸的领导失误,那么,就让他来匡正这个错误吧。周雁山讲累了,回看一眼柴绍轩,下意识地挽了耳边的碎发,低声问:“看我干什么?我讲错了?”“没有,你讲得很好。”柴绍轩接过周雁山手中的笔,将她不懂的、遗漏的点细心地补上,又加以简单解释,听得众人连连点头。周雁山站在旁边喝了一口水,看见坐在一旁记笔记的夏旦,坐得像个乖宝宝似的。她心痒难耐,伸手揉了揉小丫头的发顶。夏旦抬头,笑眼弯弯,拍拍旁边的凳子,让她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周雁山坐在她身边,杵着下颌,视线看向柴绍轩。蠢狗身材高大、肩膀开阔,只看背影,倒是能给足了人安全感。周雁山唇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我确实没看出来,这只蠢狗学问还不错,比我们懂得多多了。”夏旦神秘兮兮地点点头,在纸上骄傲地写下一行字。‘因为他是总指挥官的儿子,一定懂得很多行军打仗的事。柴哥哥很厉害的!’周雁山的笑意僵了一下。她以为自己看错了,俯下身子,重新指着那几个字,声音略有些发颤,又觉得好笑,又觉得不敢置信。“你说,他是谁?”夏旦瞬间看见了周雁山眼底涌起的一层水汽,她不知所措,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本能地搓起纸条,往嘴里塞,边嚼边痛苦地咽了下去。她捂着喉咙,无措地给周姐姐擦眼泪。“没事儿,进沙子了。”周雁山压下心底的恐慌,抹掉眼尾的红,看着夏旦,噗嗤一声笑出来,“纸那么贵,谁让你随便吃的?”夏旦垂着眼睛,不好意思地笑了。而那边的柴绍轩被众人簇拥着,几乎要被抛上了天。他像是湖中的行船,被摇**到了站在一旁笑而不语的安爷爷身旁。安爷爷丢下掌间的拐杖,缓慢而坚定地站直腰背,五指并齐,极有力道地抬起手臂,敬了一个军礼。“谢谢你,长官。同时,请把矿场几百工友的敬意传达给方长官和温长官。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他高声喝道:“起立!”矿中男女,不分老少,前后站起,宛若一层层滔天奔涌的海浪,澎湃着、呼啸着。“谢谢长官!”他们的声音很低、压抑沙哑,却意气冲天。柴绍轩的胸膛仿佛被人放了一把火,灼灼燃烧,烧得他眼角都有些红。“我们外面见。保重!”他牵着夏旦的手往外走,路过站在一旁的周雁山。她低着头,反常地没有看向柴绍轩。“...我,在外面等你。”柴绍轩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落了一个承诺。周雁山蓦地抬了头,眼睛是红着的,唇上有淡淡的咬痕,双唇微微张了一道缝,想说什么,却又合上,只是笑了笑。她目送柴绍轩走出这深不见底的矿井,一滴眼泪,在眼尾攒起却被她极快地抬手拭去。她转身爬到了高处一块石头上,目光扫视黑压压的工友,紧紧攥着手中的黑匣子。“过去,我们受到挑拨、互相残杀;也受到压迫、苦不敢言。但现在,是我们复仇的时候了。”她一字一句、字字铿锵。“家人们,我们外面见。”矿道里的工人压抑着兴奋,如鱼挣扎着腾跃出水,求一线生机。安爷爷站在最后,望着孩子们奔涌而出的背影,花白的眉毛欣慰又释然地垂了下来,随口说道:“阿旭,你...”说了三个字,发现叫错了人,硬生生地顿住。葛时远低声说道:“您别急,他马上就会回来了。”老人怔怔,许久,疲惫地叹了口气。“带我去看看老伙计们吧。”葛时远扶着安爷爷,缓缓走向矿洞深处的活人墓室。其实,那里远不止一间。一共十一间墓室,关了十个形同枯槁的老人。老人拄着拐杖,一间间地走过。他颤巍巍地接过葛时远手中的退休证,将它珍重地搁在老战友的胸口。他丢了拐杖,挺直腰背,脚跟合拢,枯瘦的手比着额角,久违地、利落地敬了一个军礼。那只手,久久没有落下。直到老人矍铄的神情染上了凄怆,干薄的唇角压着微微的颤抖。“老伙计们,谢谢。”葛时远捧着最后一本退休证,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神情被黑暗染得晦暗不明。“对了,小远。”安爷爷从悲伤中抽离,转向葛时远,难掩感慨地说道,“我要谢谢你。如果没有你帮忙照看他们,这件事也不可能进行下去。”“我...咳咳...”葛时远忽得捂着嘴压抑地咳嗽了两声。唇角一抹血渍,红得扎眼。安爷爷震惊地说:“小远,你的身体已经...”“是啊。”葛时远觑着咳出来的血,却弯起了嘴角。他五官本是清朗端正,此刻,却被黑暗消融一空。他难得露出这种压抑又扭曲的笑容,让老人十分不安。“小远,你怎么了?”“常年累月接触这种放射性物质,我的身体早就不行了。您想必是知道接触高密度铁磁体的危害的,所以才不许矿里的人私藏,是不是?”“嗯。”老人艰难地点点头。“从前,我不知道,您也没有告诉我。我后来知道了,但也晚了。”葛时远抬起手臂,看着苍白的皮肤、凸起又嶙峋的青色血管,看了许久,随即温和地笑了笑,“我从来都是相信您的,就像那些被做成植物人的爷爷一样。但您,是怎么对我们的?”老人惊慌地退后半步。葛时远却安然笑着,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还记得当年我第一次把这东西塞到邓爷爷手里,他本来在笑,结果像是触了电,连眼珠子都凸出来了。”他二指指着自己的两个眼球,老人本能地后退半步,难掩心慌。“小远,别说了!”“事是好事,您为什么不告诉我们真相?”葛时远自问自答,“因为您不敢啊。因为,没人愿意成为牺牲者,对不对?”“……”“所以现在,恶毒的是我,痛苦的是他们,受人崇敬的是您。”葛时远知道自己不该喋喋不休。他该永远是聪明、隐忍又懦弱的书生,被人信任,即使作恶,也是迫不得已,碍于情势。可他不甘心。胸口的恨要把他所有的理智绞碎,将他推向不见底的深渊。凭什么。凭什么?!“我以为你是愿意的!!”安爷爷怒叱道,“作为军人,我们必须牢记,为了挽救,必须牺牲!这个世界,永远都是公平的!!”“确实。我本来也是这样想的,所以一做就是这么多年,直到...”葛时远看向**的葛中济。他弯腰,给老人梳了梳头,可惜,梳子一碰到发根,银发便簌簌掉落,像是中空的大树,根枯了,叶也留不住。葛时远强忍的眼泪,还是掉落在老者的掌心。像一滴雨水渗入早已干涸的土地,无济于事。“爷爷走的那天,我哭着求您,求您放他离开。您不许。您不允许,说,阿狸缺医药费,我爷爷不能死。我被您推进了这间屋子里,不得不,将那块铁磁体塞进他的手心里。”葛时远很轻地说。“好烫啊。爷爷说,好疼,又好烫。他说,求求我,放了他。爷爷一辈子没求过人,但他死前,在求我。您知道吗?”安爷爷痛苦地闭上了眼。“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等到大家都逃出去以后,爷爷会补偿你的。”葛时远堪堪停下了笑声。他的目光充斥着质疑、嘲讽,还有凝望深渊时的绝望。“以后?”他猛地勒着安爷爷的脖子,将挣扎的老人拖向了第十一间墓室。那是葛时远特意为他建造的安息之地。“没有以后了。”葛时远将老人捆绑在**,四肢大敞大开,宛若一个被撕裂的人。随后,他将所有的铁磁体都堆在老人的胸前。他拿出温凉给的小盒子,用拇指拨开一道缝。电磁波涌袭来,直直地冲撞入那堆铁磁体中。铁磁体被部分激活。光芒灼灼,自胸口蔓延全身,老者开始燃烧,宛若风中的残烛。尽管老人是哨兵,可以承受适量的辐射,但能量一瞬间挤入骨骼血肉,却依旧过于狂暴,如狂风过境,遍地无生。安爷爷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扭曲,眼睛凸出,大口呼救,声音颤抖扭曲。葛时远锁住门,坐在床前,轻轻握着老者的手。“痛吗?”葛时远仿佛跨越时空,与自己的爷爷对话,“...我在这里陪着您。”“小远,你让他们走。”老人五官扭曲,嘴里满是鲜血,合着口水,从侧脸淌了下来,“我也...求求你了。”“走不了。”葛时远从身边拿出一小包黑盒子,安爷爷蓦地睁大了眼睛,愤怒和惶然几乎要从瞳孔里冒出来。“我想过了,我们谁也没资格走出这间矿场。雁山手里的盒子都是假的,被我掉包了。逃脱计划,也被我泄露给看守了。再过几个小时,等他们以为大功告成的时候,就会被人全部剿灭了吧。”葛时远痛苦地闭上了眼,神情却有解脱。“所以,谁也逃不了。”安爷爷绝望地闭上了眼。多年筹谋,到底毁于一旦。人心难养,人性难测。“阿旭...”老人喃喃。葛时远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开口说道:“阿旭他会来的,我会陪他一起送您一程。对了,您不是一直想知道阿旭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吗?因为他一直觉得,是我夺走了您全部的信任和宠爱。而他是因为不够聪明,不够强大,才得不到您的赞许。所以,这些年才像发了疯似的,去找铁磁体,想要进化。”“嗬嗬...”老人拼死发出几个气音,葛时远却无动于衷。“他大概不知道,您对我的偏爱,恰恰是对他的保护。”葛时远轻声叹道,“也好。他变成了疯子,我变成了魔鬼,您被所有人敬爱,却被最亲近的人憎恶。”“你...咳咳...唔...”只寥寥几句话,便轻易老人最后的硬气和寄托打得粉碎。葛时远缓缓起身,将十间墓室内的老人,一个、一个地背到了那一间小小的墓室中。十余个腐朽、无神的肉身围坐在床侧,宛若黑色腐烂的莲台,托起了罪恶的慈悲。葛时远终于迈出了那间屋子,缓缓将门合上,怕惊了屋内人的好梦。他靠着门,缓缓滑坐在地,轻轻地、长长地呼出了那口气。“真是好漫长的夜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