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云满布,像是压了厚重的灰色棉花,闷得人窒息。关听雨额头上渗出一层薄汗,可身旁的叶既明却冷白干爽,像是滑溜的绸缎,皮肤甚至有些偏凉。关听雨一直低着头看他的眼睛。和方宸的有些像,又不太像;不过,和她记忆里的那双眼睛真是像极了。澄澈干净,清雅温柔,跟那晚盛放的忍冬一模一样。“以前那张脸不好看吗?”“……”“我倒觉得,比现在这张脸好看多了。为什么非要整容?你又不靠脸吃饭。”“……”“怎么了,自从变了个称呼,你都不会笑了?”关听雨说得越风趣,叶既明的表情越浅淡,仿佛一朝被戳穿,再不需要任何伪装。他脸上没有喜怒,修长苍白的手虚虚搭在扶手上,似乎觉得对话无甚趣味,转身要走。“三分钟,讲一个故事的时间。”关听雨站在三步外,轻声喊他,“你就,给我三分钟,可以吗?”轮椅慢慢停下。叶既明没有转身,安静地坐在碎石瓦砾堆成的掩体间。关听雨自顾自地走上前,站在他身后,握住了扶手。轮子慢慢向前滚动,与地面碰撞,发出细碎的响声,关听雨的声音响起,合着极淡的笑,像是一曲安眠。“从前没发现关巡察这么喜欢讲故事。”“我讲的不好。”关听雨看着叶既明的侧脸,低声说,“至少,没你讲得好。”叶既明放在扶手上的手指尖摩挲着扶手边缘,没有回应。关听雨缓缓抬头,微笑着说起了故事的开头。“从前,有一对双胞胎。他们的妈妈误入了核试验中心,意外成为了实验体。妈妈生下两兄弟以后,身体虚弱,撒手人寰。他们的爸爸原本是一个善良厚道的底层科研人员,却因为无法挽救妻子的生命而颓废悲恸,几乎想要随她一起去了,直到,他发现他的两个儿子,身上带有极强的正电场和负电场,同卵而生,阴阳两极。父亲深爱妻子,更深爱科研。他把这个带有正电场的大儿子定义为向导,而负电场的小儿子,则定义为哨兵。将他们藏在地下室,作为第‘0’号实验体存活。从此,作为西境军事的‘哨兵向导’创始人,开启了人体后核武时代。”“一分钟了。”叶既明淡淡地说。“兄弟俩,一强一弱。弟弟一日日长大,血液里的电子云越来越浓厚;可是哥哥却没有办法再进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弟弟一天天超过自己,连父亲也逐渐地无视他,冷落他,甚至呵斥他。高傲的他可以忍受每日的实验折磨,却无法忍耐这样的精神侮辱,所以,他便开始了自己的报复计划。”叶既明抚摸着右手的指骨,似乎被关听雨声情并茂的诉说打动了,听得很认真。“哥哥虽然血脉较弱,但却天资极为聪颖,过目不忘。他熟读万卷,能力极强,甚至成为了‘精神控制’的主要研究员,至此,向导的精神控制自成体系。可他并没有借助自己的能力重获父亲的青眼;反之,他谦卑地请求跟弟弟搬去同住,利用他天生的向导体质帮他压制住血液里狂暴的电子能量。”关听雨停了脚步,稍微弯腰,只叶既明耳边轻声问道:“方大哥,你觉得,那个哥哥,是那样好心的人吗?”叶既明淡淡地说:“不清楚。”关听雨微笑,继续推着轮椅前行。“哥哥精神控制弟弟,一边为他编造兄友弟恭的幻境,一边折磨他。可怜的弟弟承受着来自于父兄的两份折磨,度日如年。”关听雨似乎想起了什么,捏着扶手的动作一紧,停了几秒,才轻声地说:“尤其是在暴雨天。鞭打的声音,甚至会盖过雷声;锁链的拖拽声,像是恶鬼的低语。”叶既明问了一个意外的问题。“会做噩梦吗?”关听雨一怔,反问道:“...什么?”“你会做噩梦吗?”叶既明目视前方,轻声问道。“不会。因为,那是他的噩梦,不是我的。”她用灼热的视线紧盯着叶既明清瘦的背影,一字一顿,认真笃信,“我的梦里,一片花海。”两人打着旁人听不懂的暗语,语言的交锋,这次,是叶既明的全面投降。他用提问的方式承认了。关听雨不自觉地攥紧袖口的忍冬手环,手腕猛地用力,轮椅回转半圈,叶既明从背影转至前侧,露出了那双温柔的眼睛。那双眼睛太有欺骗性了,那么让人心动,诱人沉沦。叶既明唯一露出的真实,却满是谎言。“怎么不继续说了?”叶既明问。“你还想听吗?”“嗯。”叶既明说,“是个好故事。”关听雨牵了唇角。果然是他的风格。“后来,弟弟不堪折磨,逃出了地下监牢,遇见了好心人,帮了他一把。”“会有那样的好心人吗?”叶既明问。“会。”关听雨说,“我就遇到过。”叶既明又笑。“是一个神通广大的好心人。”“是啊。好心人还是聪明,他盗取了哥哥的身份信息,用哥哥的名字将弟弟注册为‘原十三队’的一员。毕竟...”关听雨直接引用了叶既明的话,“‘原十三队的原,是原子弹的原。’里面,大部分可都是向导,用哥哥的身份,简直天衣无缝。而原十三队是总指挥官直隶部队,高度机密,连父亲的手都伸不到那里。弟弟,才终于得以解脱。”叶既明点点头:“有理有据,合乎逻辑。”“所以,方昭成为了那个失去身份的倒霉蛋。不得不捏造出一个‘叶既明’的身份,活在这个世界上,旁观着弟弟在原十三队活得风生水起。你被迫失去了名字和身份,你恨方教授、也恨方宸。你想报复他们,而,机会很快到来了。”关听雨灼灼的目光盯着叶既明的脸,而后者,相当配合地吐出了四个字。“总塔叛乱。”“是的。东陆西境合并的元年,内部斗争愈演愈烈。方延年掌握着总塔的科技命脉,也就掌握着权力的中心。导火索,是刘眠的背叛。方延年被指控‘通敌’,说当年私下泄露核心技术给东陆军队。山派海派无奈合并也只是天灾使然,人心从来没有向齐。这一条莫须有的指控,直接让刚刚组建好的总塔再次大乱。”“……”“方教授死在牢里;方教授最得意的一支队伍,原十三队也在一次战斗中‘意外’全军覆没。”关听雨俯身,牢牢地盯着叶既明的眼睛,轻声问,“方大哥,那真的是‘意外’吗?”过了许久,叶既明抬眸,黑长的睫毛微颤,吐出两个冰凉的字。“不是。”“...可刘大哥站错了边,最后,总塔的斗争,柴叔还是赢了。他上位,第一个就要杀了刘眠。但他找上了你,你救了他。”关听雨艰难地开口,又轻声问道,“方大哥,刘眠的告密,你早就知道吗?或许...是你授意的吗?”叶既明一瞬不瞬地望着关听雨的眼睛,不闪不避。“是我。”关听雨心一沉。虽然早就猜到了,可等到叶既明真的选择承认的这一天,还是让她不由自主地难过。“继续说吧,说完。”叶既明是那么从容,似乎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关听雨沉默了片刻,才低声说起了故事的后续。“后来,你凭借着对‘恒星计划’惊人的理解和执行力,成功当上了进化部的部长。但,柴叔也不傻,他并没有完全信任你,甚至于对你越来越猜忌。这些年,你小心翼翼地生存,终于也厌了。所以,你布下一局棋,要彻底夺下总指挥的位置。”“是。”“你用尽方法,使自己进化为S级向导。但你能力有限,无法保持稳定,在衰退的边缘苦苦支撑了许多年。终于撑不住,不得不寻找解决的方法。”“这件事,没有解决的方法。”“有,你说了。”关听雨声音有些低沉,“恒星计划。”叶既明静了片刻,温和地笑了笑。“你很聪明,或许,是块做研究的好料子。”“我不想。看到你,我已经对科研感到生理性厌恶了。”关听雨猛地双手下压,将叶既明困在轮椅上,目光灼灼,“所以,你要囚禁温凉,把他的核心碎片夺为己用,是不是?”“……”“你要囚禁方宸,因为他是你的弟弟,你们的血脉天生相融,所以,他才是你的哨兵最佳人选,是不是?!”“……”叶既明的沉默往往意味着承认。关听雨无力地垂下了眼睫。她双手紧攥,头低垂,高束的马尾顺着肩膀滑了下来,落在叶既明的膝盖上,像是柔顺的黑色瀑布。叶既明的指尖蹭到了微凉柔软的发丝,他五指微蜷,只留住了一瞬,便松开了手,温和地轻轻掸去她肩上的尘土。“怎么起的疑心?”“你的名字。”关听雨说。夜之将明,是为方昭。他留下的线索,不难猜,只是,没人敢猜。“这么短的时间,查到这么多东西。累不累?”“不累,我只觉得害怕。”“怕我吗?”“不是。我怕我查得不够全,问得不够多,故事讲得不对,冤枉了那个双胞胎的哥哥。”关听雨没有抬头,右手慢慢攥紧,声音小心翼翼,像是存了最后一丝希冀,“我的故事,是真的吗?”叶既明沉默着,将手合在了膝上,双手互握。那是犯人防御的姿态,是一种无言的招供。“真的不能收手吗?我不想看你越做越错。”大颗的**沿着下颌滴落,掉在叶既明的掌心。烫的。叶既明微怔。他抬手,小心又珍重地贴着关听雨的侧脸,用手背,温柔地蹭掉了那片潮湿。“你哭了。”“把方宸温凉交给我。”终于,叶既明让了半步。“你想要时间,我给你时间。三天后,是柴万堰的三次公审。那天,准时带他们回来。如果我没有见到他们...”“一言为定。”关听雨慢慢起身,眼眶是干的。叶既明脸上也没有错愕,只有极淡的纵容。“哭得很真。”“只是因为有人愿意信。”关听雨解下手腕上的忍冬手环,轻轻搁在他手心。叶既明慢慢握住。“怎么?”“方昭,我想救你。”关听雨双手握着叶既明的手掌,认真地说,“这是救命稻草,握住它,别松手。给我一个机会,拉你回来。”叶既明垂眸看她。他的视线很温柔,声音也是。“我是证据确凿的人犯,你是高高在上的巡察长。为什么想救我?”“当年,你救了一个敌人。现在,我救一个犯人。”关听雨说,“这次如果成了,方昭,我们两清。”-----多好磕啊。我钟爱这一对。我真的,从头钟爱到尾。而且,这个故事真的只是这样而已吗?关姐姐是不是真的找到了真相呢?嗯哼,我又要摩拳擦掌写接下来的章节了。很快了很快了图穷匕见了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