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上有很多事,看似发生得猝不及防,实际上都有脉可寻。也有很多事,即便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却无能为力,只能看着悲哀一步一步成为现实。腺体病变这个病有遗传概率,而苏钰的Omega父亲当初就是因为腺体病变而病逝的,所以当自己也被检查出腺体病变时,苏钰并没有觉得很意外,只是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生病的事实。Alpha和Omega的分化没有特定的年龄,但一般都会在十八岁前就完成分化,量级越高则越早分化。苏钰是A级,在十岁的时候分化,而在那之前,苏钰一直以为自己会分化成一个Alpha。当分化那天来临,自己却分化成了一个Omega的时候,苏钰从父亲眼里看到了失望。于是从那天起,苏钰跟父亲的关系渐渐变得疏远,在父亲收养了顾淮后,苏钰私下里便很少再与父亲见面。他想,父亲并不想要一个Omega儿子,一直以来父亲想要的都是培养出一个能比自身更优秀的Alpha军人,而一个Omega儿子显然并不能达成这个心愿。所以即便苏钰入院半个月,他的父亲也没有来看望过他。苏钰想,如果自己真的要死了,那么他希望自己能在世上留下点什么,比如他呕心沥血做出来的研究成果,哪怕不是什么惊人的成就,但至少能证明他来过。“阿淮,其实没关系,我不是很在意。”苏钰朝提尔无所谓地笑,又对顾淮说着不在乎的话。到底不在意什么,他却没有明说。是不在意切除腺体,还是不在意自己能不能活下去?顾淮没有把这个问题问出来,他合上病历簿,扫一眼病房里的研究器材和实验样本,说道:“研究进展到哪,接下来我跟你一起做。”“你跟我一起做,那你自己的研究怎么办?”苏钰明白顾淮在想什么,他并没有马上拒绝,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时间是真的不多了,如果顾淮帮他,也许他还能在生命结束前把研究论文完成。“我的不急,现在你比较重要。”顾淮虽然并没有把苏钰的父亲看作自己的家人,但他跟苏钰自小就认识,即便没有法律层面的认定,他也早已把苏钰当成自己的弟弟对待。“那好吧,你帮我一起完成这个研究。”苏钰并没有矫情也没有那么多的骄傲去倔强,他很清楚,比起无谓的自尊,研究对他来说才是最重要的。他研究的本来就是Alpha与Omega的腺体基因进化方面,腺体这一至关重要的器官,在Alpha和Omega身上所展现出来的影响不尽相同,明明是同一种器官,Alpha能对Omega和同类造成信息素碾压,却几乎没有Omega能对Alpha和同类做一样的事,像提尔这样的Omega完全是特例,并且提尔自身也不是自然诞生的存在。Alpha和Omega的根本区别在于腺体,在分化之前孩子的身体素质并无太大差别,而一旦分化,腺体分泌信息素和细胞以及神经的分泌物质,会刺激人类身体往两个不同的方向成长,比如Alpha的体能与力量得到强化生**则会萎缩退化,Omega则与之相反体能以及力量会削弱生**却会开始新一轮发育生长;不仅如此,腺体还跟细胞基因紧密相连,一般器官的病变未必会致死,然而腺体的病变致死率却在百分之七十以上,其原因便在于腺体病变同时会引发细胞基因的病变最终导致全身器官的衰竭。腺体基因进化是整个生物基因学界都极为重视的研究领域,苏钰希望自己即便不能取得突破性的研究成果,至少也能成为腺体基因进化科研路上的其中一块奠基石。“鉴于现在我自己也发生了腺体病变,所以我把自己也当成研究案例进行分析了。”苏钰说着看了郑语一眼,“阿语是我的主治医生,这段时间也有在帮我做研究,我还挺感谢他的。”郑语别过脸,声音低沉地说道:“我没想要你的感谢。”“我知道。”苏钰已经不会再给郑语脸色看,当着顾淮和提尔的面,他突然对郑语说道:“其实我不喜欢Omega,我只是不想跟Alpha在一起,郑语,如果我跟你在一起,我就连最后一点自尊都没有了。”他并没有那么讨厌郑语,他只是,不想做Omega,仅此而已。甚至他曾经想过,如果自己是个Beta,或许很多事都会不一样,至少,他还可以成为一个军人。若他能成为一个军人,他的父亲是不是就不会对他失望。郑语怔怔地看着苏钰,说不出一个字。提尔并不能明白苏钰内心的这些挣扎,苏钰从来没有跟他说过关于自己的事,他唯一知道的便是苏钰的父亲是顾淮的养父,并且苏钰跟父亲关系疏离。因为跟自己哥哥关系恶劣的缘故,提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认为,亲人之间关系不好是很正常的事。有些迷茫地看向顾淮,提尔听不懂苏钰跟郑语说的话,可苏钰对他而言是很重要的朋友,看到苏钰这个样子,他心里本能地感到难过。顾淮揽住提尔的肩膀,并没有在苏钰面前跟提尔多说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想说出来的事,苏钰既然没跟提尔说过,那么他也就不应该把那些事跟提尔说。那天在离开病房之前,提尔最后跟苏钰说道:“苏钰,不要被性征和别人定义你,你没有比不上谁,一直以来你都是个很棒的人。”提尔不是个会说好话的人,他只会将自己心里的感受和想法以最坦白的话语说出来。在那之后,如果不是有其他事耽搁,顾淮每隔两天就会去一次军区医院,帮苏钰一起推进研究进度。他们用了半年的时间,最终完成了那篇论文。为了让顾淮能好好辅助苏钰完成研究,在那半年时间里,本该由顾淮执行的所有个人任务,全都被提尔接替执行。而在完成论文后,备受病魔煎熬的苏钰终究还是做出了切除腺体的决定。那个时候,他的身体已经如同风中残烛,腺体病变到了第三期,所有的治疗已然再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效果。尽管郑语一直努力改进治疗方案也不愿让苏钰放弃,但苏钰还是在治疗进行四个月后选择了停止多药物化疗转而进行靶向治疗,原因是化疗虽然延缓了腺体病变的速度却并不能治愈,而长时间的化疗更是让苏钰备受折磨。大量服用药物带来明显的副作用,他每天能吃进去的东西很少总是反复呕吐,身上的每个器官都在疼痛,并因为无休止的痛楚而难以安眠,而他昏睡的时间也在不断变长,每次好不容易清醒过来顾淮已经等他很长时间,并且他的精神也一直在衰退减弱,到后来他总是要花费比过去多数十倍的时间才能勉强集中起精神分析案例和实验数据,然后再竭尽全力逼迫自己在与病魔的对抗中,努力去完成论文的分析与论证。思考对苏钰来说变得无比困难,每当顾淮提出一个新的观点或是切入点,他都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完全理解,又因为他不愿意让顾淮代笔论文,他总是挣扎着花更长的时间去修改论文,将那些辨证慢慢写成文字。因此次当苏钰意识到化疗的作用已经越来越小,可对他造成的副作用却越来越大令他难以完成研究论文时,他毅然决定放弃化疗,将自己彻底投入到研究和论文中。在之后的两个月时间里,病变的腺体令苏钰信息素和内分泌彻底紊乱,病变扩散至每一个器官中,而苏钰服用最多的药物便是止痛药,当他再也吃不进任何东西后便只能依靠不间断的输液支撑,直到论文完成的时候,苏钰已经病骨支离再不复原本面貌。在论文发表那天,苏钰躺上了手术台。为苏钰进行手术的是军区医院最好的腺体外科主刀医生,郑语为自己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还是没有勇气站到苏钰的手术台前,他甚至没有办法走进手术室的观望台去观看手术过程。苏钰被推进手术室前,郑语硬是给苏钰戴上了一枚戒指,苏钰看着那枚戒指很长时间,什么都没有对郑语说。手术开始后,郑语便一动不动地站在手术室的大门前再也没有移开半步,而顾淮和提尔则在手术室外的椅子上坐着,一起等手术结束。苏钰的父亲苏漠在手术开始整整四个小时后才姗姗来迟。在过去的半年时间里,苏漠来医院看望苏钰的次数屈指可数,每一次都来去匆匆,总是刚到医院没多久就离开,好几次甚至都没能等苏钰从昏睡中醒来,而跟苏钰说上话的次数更是连三次都不到。在苏钰手术这天,苏漠同样是在开完一个会议后才来的医院,他从走廊的尽头出现时,一身端正的军装步履沉稳,整个人看起来一丝不苟,严肃的面容上也全然看不见他对自己儿子做手术的担忧或是紧张。而顾淮见到苏漠,也只是如同普通军官见到上级军官那般起身向苏漠行了一个军礼,并没有开口跟苏漠说半个字。提尔没有跟着顾淮一起起身,他瞪视着苏漠,对于这个五十多岁丝毫不关心对苏钰连半点应有的父爱之情都未曾表现出来的中年Alpha没有一点好感,哪怕是看在苏钰的面子上,他也无法对苏漠展示出所谓礼节上的敬意。而苏漠显然也不在乎这些虚礼,他沉默地站在离手术室大门稍远一点的位置,健壮的身板挺直得如同在站军姿。手术持续了六个多小时,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无比的漫长,令每一个等待的人感受到了一种窒息般的痛苦。自那天以后,提尔切身领会到,原来等待是一件如此可怕的事。然而更令他感到难过的,是当手术室大门打开时,从里面走出来的主刀医生看到苏漠,神情沉重且遗憾地摇了摇头,在令人不愿相信的短暂静默过后,对面无表情的苏漠疲惫地说了声“抱歉”。苏钰并没能熬过腺体切除手术,尽管拿出了最好的手术方案,尽管在手术最后主刀医生尽全力抢救,但苏钰最终还是死在了手术台上。彼时距离丧尸病毒爆发,还有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