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正值酷暑, 烈阳炙烤大地。丰阳县仿佛被笼罩在一团巨大的热气旋涡里,知了趴在树上鸣叫,空气隐隐扭曲的街道上偶尔有一两个路人背着背篓或者挑着扁担快步穿过。丰阳县地处中原, 北临浪山, 南靠长岭大县,虽然地小人少, 但是仗着优秀的地理位置, 发展还算不错。丰阳县主要分为东西两边, 东边是老县, 街道狭窄、房屋低矮,老旧又破败的场景随处可见, 住在这里的人多是靠卖苦力勉强过活的底层百姓, 西边是新县, 修建时间不超十年,街道和房屋结实且崭新, 住在这里的人不说穿金戴银,但也衣着整齐,精神面貌和东边的人截然不同, 多是县里的达官贵人或者有些钱的生意人。一条从浪山脚下延伸过来的河贯穿了整座丰阳县,也让东西两边更加泾渭分明, 左边是贫穷的东边,右边是富贵的西边, 河将一片土地分割成了两个天地。这条河名为浪河。西边靠近浪河的一处宅子里,有重物倒下发出轰的一声巨响,惊到巷口正在交谈的两名妇人。“哎哟, 什么声音吓我一跳。”妇人拍着胸口回望,“那家人怎么回事?貌似昨儿就忙得噼里哐啷了。”“那是新搬来的一家吧?”另一名妇人将手掩在嘴前, 小声地说,“他们搬过来的时候,我正好瞧见,那个男主人还挺年轻,带了十几个人,浩浩****,把这巷口挤得水泄不通。”“十几个人?好大的阵仗。”“许是哪里来的有钱人家吧,听说他还带了一妻两妾,下面三个孩子,人这么多,可不得把家里翻修一下。”“也是。”在两名妇人说着悄悄话的同时,方才传出一声巨响的宅子里也有人在说悄悄话。“娘的,让你能搬的尽量搬,不是让你全部搬走!”李大壮就穿了一件褂子,扣子早被崩开,露出一身结实的健子肉,他一巴掌拍在李二壮的脑袋上,恨铁不成钢地指着倒地的书架子,“这玩意儿怎么搬回去?你背着飞回去吗?”李二壮是李大壮同父同母的亲生弟弟,可长相和身材都跟自己哥哥截然相反,他个子不高,纤瘦孱弱,脸色白得像纸,体力不行,走多了就会喘。李二壮捂着被拍痛的后脑勺,表情要哭不哭:“哥,老大说了有能力带些书籍笔墨回去,我这不是想多带一些嘛。”李大壮瞪他:“那些都是其次,先找金银珠宝,老子就不信了,那个姓尹的能一晚上把东西搬得干干净净。”说完,又拍一下李二壮的背。“赶紧搜。”“好吧。”李二壮垂头丧气地走了。他们一共来了三十多号人,拿刀的拿刀、持棍的持棍,除了李二壮外,个个长得五大三粗,跟石头块似的肌肉堆在身上,鼓鼓囊囊,远远看上一眼就让人心生骇意。一群人挤在宽敞的五进宅子里,竟把宅子挤得进出不得,他们狂风骤雨般地将整个宅子翻了个遍。一个时辰后,一群人在前院集合,以中间被五花大绑捆成粽子躺在地上的男人为中心围成个圈,挤得三层外三层,他们皆是怒容满面,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尹山跑了,就留下这么一个人,其他的毛都没搜到。”“怎么办?”“老大说了,对尹山不用客气,该杀就杀。”“可他不是尹山啊。”“他是尹山媳妇,和尹山睡一个被窝,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种人,他也该杀。”“我赞成,反正他也看到了我们的脸,不能让他活着走出这里。”“杀杀杀!”氛围烘托到这里,大家情绪高涨,眼中迸发出无情的杀意,并以最快的速度商量好杀人以及处理尸体的方法。这里毕竟不是山上,发生命案会被官府调查,若是查到他们身上,又是一笔麻烦账。最好在杀人过程中不要留下任何证据,割喉是最直接了当的一种方式,还轻松省力,能保持尸体的完整,方便事后处理。割喉只用一把锋利小刀,快准狠地将刀一划,即可完事。李大壮眼神阴冷、表情狰狞,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阳光直射,可刀面闪着森森寒光。他把匕首递给右手边的李二壮。李二壮也传给右手边的人,那人继续传给右手边的人——匕首被一个个人从左手接来、再从右手传出,硬是在三十多号人的手里转了个遍。最后,匕首转回李大壮手上。李大壮表情微僵,低声向大家确定:“是割喉吧?”大家纷纷点头,眼神凛冽。“对对对。”“就是割喉。”“割喉好,让他死得快,我们也不浪费时间。”“好!”李大壮激动地应了一声,第二次把匕首递给李二壮,李二壮有样学样地又传出去——不到半个时辰,匕首第二次转回李大壮手里。“……”李大壮沉默片刻,忍无可忍,“到底谁来割喉?”大家异口同声:“你啊。”李大壮吓了一跳,赶紧把脑袋摇成波浪鼓:“不不不,我不行,二壮,你来。”李二壮吓得更狠,嗖的一下后退:“我也不行。”“张柱子,你来。”名为张柱子的人双手都快晃出虚影了:“大壮哥,我晕血啊,我肯定会晕在这里。”“六儿,你来。”名为六儿的人苦着一张脸:“大壮哥,我女儿的满月酒还没办,我这会儿沾血不合适……”“娘的,你们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行!”李大壮气得吹胡子瞪眼,脸上横肉直抖,“那咋整?让他自己割自己的喉咙吗?”话音未落,李二壮心生一计,两眼一亮,右手握成拳地落在左手掌心:“哥,今年年关的时候老大不是给猪放过血吗?他割过猪的喉咙,他有经验,我们把人带回去让老大割。”大家闻言,顿时脸色一喜,点头附和。李大壮也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松了口气,轻轻一拍李二壮的背:“还是你小子有主意。”李二壮嘿嘿一笑,随即想到什么,摸了摸肚子,愁眉苦脸地说:“唉,话说回来,我们浪浪帮派都小半年没买过猪肉了,想吃猪肉……”李大壮也有苦难言。谁不想吃猪肉呢?关键是买不起啊。今年的肉价比去年还涨得厉害,他今早逛市场,发现连青菜都比去年涨了两文!-浪浪帮派扎根在浪山的前山腰上,一条弯曲的山路直通离浪山脚下不远的丰阳县。浪浪帮派发展至今不过五年,但经过一阵大招大揽,人员已从帮主季明里一人发展到如今的三十多人,规模壮大了三十多倍!今天几乎帮派里的所有人都下山去做围剿尹山的任务了,除了帮派成员的媳妇儿女外,就剩季明里一人躺在屋里休息。季明里的右腿在前不久受了伤,很严重的骨折,李大壮的媳妇以前跟着父母学过一些医术,她找来两块木板夹住季明里受伤的小腿,再用麻绳绑得结结实实,痛能忍受,就是不好走路,一瘸一拐,麻烦得很。季明里心头记挂尹山的事,画本子都看不进去了,来来回回地翻,一对浓眉拧成了结。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一阵凌乱的奔跑声,由远及近。不多时,一个小弟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季明里见状,扬手扔掉画本子,手撑在榻上坐起了身:“他们回来了?”“老大!”小弟害怕极了,看也不敢看一眼榻上的季明里,缩着肩膀哆哆嗦嗦地说,“那个姓尹的早知道我们会去,带着小妾跑了!”“什么?”季明里脸上的喜悦还没蔓延就凝固了,他眼色暗沉,抄起旁边的茶杯砸了过去。本就有好几个豁口的茶杯砸在地上,茶水和碎片飞溅。小弟连忙往旁挪动。“废物!”季明里骂道,“这么兴师动众,把整个帮派的人都搬空了,结果啥也没捞着?”“捞着了,捞着了!”小弟哪儿敢耽误,让季明里稍等,他又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很快,小弟回来了,后面跟着李大壮,李大壮粗鲁地单手拖了一个人。那个人的腰部以上都被粗绳捆绑,双手也被绑在身后,绳子紧紧勒着双肩,看得出来那个人很不舒服。那个人穿着淡青色的锦衣华服,却不知怎的衣裳凌乱,衣摆被挂了好多口子,像一堆破破烂烂的布条,随着那个人踉跄的步伐在鞋前**漾。来到屋子中间,李大壮伸手将人一推。那个人猝不及防,一个趔趄之下猛地摔到季明里的卧榻之下,披着的黑发散得满肩都是,看不到头套下的长相,但能听到那个人发出的一声闷哼。季明里眉头紧皱,搬着受伤的腿改躺为坐,没等他说话,小弟讪讪开口:“老大,这是尹山媳妇,被我们抓回来了。”听到这话,季明里的脸色一下子不好看了,要不是茶杯已经扔出去,他还得再往小弟身上砸。“我让你们抓尹山,你们抓尹山媳妇,脑子没问题吧?”季明里气不打一处来,沉着脸指向进来后就不敢吭声的李大壮,“李大壮,你不是有媳妇了吗?你还想要两个?”李大壮作为副帮主,不仅在帮派里有一定威信,在外面也有着百姓们逢他就逃的可怖形象,他的拳头捏起来比市场上卖的馒头都大,仿佛一拳就能抡死一个人。然而此时此刻,李大壮比小狗还乖,耷拉着眉毛,抹了把脸,苦哈哈地解释:“老大,你也知道阿慧那性子,我要两个媳妇的话不得被她下药毒死……我怀疑有人把我们的计划透露给了尹山,尹山在昨晚就打包逃走了,我们去的时候只抓到尹山媳妇。”季明里大马金刀地岔开双腿,身体前倾,右手小臂搭在没受伤的左腿上,他目光扫过地上的人。那个人始终保持方才摔倒的姿势,一动不动。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季明里的视线,戴着黑色头套的脑袋很轻微地偏了一下。季明里收回目光:“你怎么知道他是尹山媳妇?”李大壮回答:“他自己说的。”季明里被小弟搀扶着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了两步。那个人还是没动,哪怕季明里再往前走上半步就能一脚踢上那个人的胸膛,不过那个人知道有人靠近,脑袋往上抬了一些。季明里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地上的人。接着他弯下腰,伸手扯住头套边缘,将头套往后掀去。头套被揭开的瞬间,柔顺的黑发从那个人的肩后垂落下来,那个人似乎被厚实的头套蒙得喘不过气,紊乱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季明里开口:“抬起头来。”那个人喘了口气,听话地抬头。下一瞬,一张极为标致的脸映入季明里的视线里。季明里看得一愣。他活了二十年,从小在人堆里摸爬打滚,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却是第一次见到长得如此好看的人。皮肤白得跟刚剥了壳的鸡蛋似的,一双桃花眼又黑又亮,上下眼睫都浓密得跟小扇子似的,往上或者往下翘着,挺拔的鼻梁下面有一双泛着淡粉的薄唇,却是紧抿的状态。及腰的黑发如瀑布一般顺滑,没有任何装饰,也许刚起床还没来得及打理都被李大壮他们抓住了。那个人的眼神比表情更冷,抬眸和季明里对视,警惕和厌恶在黑眸深处交织,像波涛一样浮动。季明里愣了半天,反应过来,手比脑子快地把头套往那个人的脑袋上一套。“……”小弟小心翼翼地问,“老大,怎么了?”季明里粗声粗气地问:“怎么是个男的?”小弟嗫嚅着说:“老大你都不知道吗?尹山娶的就是男媳妇啊……”季明里:“……”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媳妇也分男女。李大壮他们回来时便是傍晚,这会儿耽搁上一阵,外面天色已黑,其他人还在空地上等着。季明里让小弟吩咐大家原地解散,顺便把男媳妇拖到另一个屋里关着,他让李大壮留下,又喊了几个平时可以充当他左膀右臂的人进来。几人将屋门一关,表情凝重地商议起来。尹山不是丰阳县的人,他家住隔壁长岭县,因事路过丰阳县,要暂住上小半个月。他们浪浪帮派和尹山积怨已久,这次尹山竟然敢往他们的地盘上撞,他们自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本想打尹山一个措手不及,谁知尹山像滑不溜秋的泥鳅一样,还没抓到就滑走了。“我们帮派里可能有内鬼,有人在跟尹山通风报信。”李大壮脸色凝重地说,“我们花了那么多钱到处打点,结果扑了个空,除了那个男媳妇外连个子儿都没拿到,尹山绝对早有准备。”“可尹山也太大意了。”另一个人接话,“他走的时候都没发现他那个男媳妇没在吗?钱财都带上了,结果落下一个活生生的人,真是好笑。”季明里双手抱臂,如一座大山般沉默地坐着,屋内燃着两支蜡烛,一左一右地立在卧榻两边的烛台上,昏黄的灯光让他脸上阴影交织,刚毅的轮廓被晕染得更加深邃。许久,他缓缓问道:“你们知道他那个男媳妇的身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