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人吐出的血是略深的红色, 可付满吐出的血竟是如墨一般的黑色,一大摊地淌在地上,仔细一看, 会发现血里有着许多拼命蠕动的黑色小虫。付满双手扶着自己的脖子, 哇啦哇啦地一直呕血,表情痛苦到了极致。上前的路人注意到了黑血里的虫子, 也被扑面而来的血腥臭气熏得脸色一青, 他两眼一瞪, 惊叫出声。与此同时, 付满身体往旁一倒,栽在地上疯**搐。很快, 抽搐的动静渐小。付满死了。茶棚里的客人和伙计被路人的叫声吓到, 纷纷扭头看了过来, 看到地上眼睛都没合上的付满后,尖叫声此起彼伏, 不久前还围在桌前喝茶纳凉的客人全部仓皇逃窜。连伙计都跑得没了踪影。季明里站在距离付满只有七八步之遥的位置,仔细观察片刻,偏头对身后的李大壮和周贵等人说:“他死了。”李大壮和周贵等人也是全程目睹付满的死, 头皮都要炸开了,他们不是没见过死人, 就是第一次见到死得如此诡异的人。付满负责这间茶棚,几乎吃住都在茶棚里, 半个月才下一次山,而付满上次下山是半个月前,不出意外的话, 两三天后又该下山了。也就是说,付满极有可能得罪了山上的什么人, 才会以如此诡异的方式死去,而那个人也极有可能就在他们之中,甚至是他们平时打过照面的人。几人同时想到这点,都不寒而栗。李大壮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声音都是飘的:“他怎么死的?”季明里走上前,忍住几乎铺天盖地的恶臭,蹲下身观察血里的东西,拼命挣扎的黑色虫子慢慢没了活力,宛若溺毙之人,无声无息地淹没在了恶臭的黑血里。虫子像是普通虫子,可从付满嘴里吐出来,就不普通了。季明里起身回到原处,思虑片刻才对李大壮和周贵等人说:“他可能是被人下了蛊。”“下蛊?”李大壮又惊又骇。“嗯。”季明里说,“我没接触过蛊师,不太确定,但这件事十之八九了,他的死状和死因都很诡异,若是正常下毒,达不到如此效果。”周贵喃喃:“付满这是碰到硬茬子了啊……”“也太吓人了。”李大壮无不担忧,“我们都不知道那人是谁,也不知道他藏在哪里,若他想对我们下手,岂不轻而易举?”季明里没有接话,他也在思考这个问题,想到一半,他陡然间意识到什么,赶忙抬头看向安玉之前所在的位置。那里空空****。安玉不在了。季明里拍拍李大壮的肩膀,叫李大壮带人回去,他绕到茶棚后面,找到了扶着一棵树干干呕的安玉。安玉佝偻着背,从侧面看,身子格外单薄。“安玉。”季明里走过去,站在安玉身旁,“你还好吗?”安玉低垂着头,摆了摆手:“无碍。”然而从季明里的角度,可以清楚看到那张脸的惨白和被泪水打得湿漉漉的眼睫。季明里有些后悔带安玉过来。早知道会突发此事的话,他一定将安玉留在茶棚里,安玉的胆子太小了,方才见到那么多血和付满的尸体,也许会被吓得几天缓不过来。安玉又干呕几声,扶着树干慢慢蹲下,缓和些许,抬头发现季明里还在自己身旁站着。安玉仰起的脸被火红的霞光照耀,颤抖的眼睫在眼下的皮肤上映出晃动的阴影,他虚弱得呼吸不稳,说话时都在微微喘气。“你先回吧。”“你呢?”季明里说,“我等你一起回。”安玉收回扶在树干上的手,抱着膝盖,没有起身的意思:“我想等等。”季明里以为安玉还犯恶心,理解地说:“没事,我就在这儿等,反正回去也是等。”安玉抿了抿唇,不说话了。季明里从他眼中看出什么,也蹲下身问:“怎么了?”安玉白着脸摇了摇头。季明里不喜欢强迫别人,见安玉不想说,便也不问了。结果他刚把嘴巴闭上,安玉忽然开口:“我脚酸,貌似走不动了。”季明里愣了一下,率先起身,伸手拽住安玉的一条胳膊:“起来试试?”安玉试着起身,然而起到一半又蹲了下去,黑发束在他的脑后,他垂着眼皮,看着十分丧气的样子。“我脚软。”安玉抽回自己的手,重新抱住双膝,“你还是先回吧,我过会儿就回。”季明里也不知该怎么办了,在原地杵着。片刻,安玉重复了之前的话:“你先回吧。”季明里怎么可能先回?再怎么说安玉也是他们浪浪帮派的人质,哪儿有把人质撇到一边的道理?不过转念一想,安玉胆小怕事,这几天对他们相当配合,重要的是安玉离了尹山几乎再没容身之所。这样的安玉,逃跑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季明里如此想着,便打算先让安玉在这儿冷静一下,他去看看付满尸体的处理情况。尸体必须处理,即便付满的老板不处理,他们和其他茶棚的人也得处理,官道上时有马车来往,若留一具尸体在边上腐烂,只怕消息传开后,其他路人宁愿舍近道走远道也要绕开他们这条官道,到时这附近所有茶棚的生意都会受到影响。季明里心里有所盘算,但怕安玉多想,他没多说,只道:“那你在这里歇息一会儿,我先回了。”安玉看他一眼,突然不吭声了。季明里没有多想,转身就走。谁知还没走出几步,身后冷不丁地响起了安玉的抽泣声。季明里简直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他不可置信地转了回去,只见安玉埋头蹲在地上,位置还是方才的位置,姿势还是方才的姿势,就是眼泪大颗大颗地夺眶而出,啪啪嗒嗒地掉在鞋尖前的地上,仅是片刻工夫,那一小片地开满水花,湿成一片。季明里:“……”他人生……第一次……看到男人哭……季明里只觉脑子里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炸得他的脑子一片空白。他几近震惊地愣在原地,眼睁睁地看了安玉的泪水掉了一串,抽泣得肩膀都在抖。半晌,他步伐僵硬地往回迈了几步。“喂,兄弟……”季明里整个人都处在相当无措的状态里,好像很突然地被人塞进一个罩子里,感官失灵,反应迟钝,以往和人拼得你死我活时都未给他带来如此大的冲击。他的手伸出去又收回来、收回来又伸出去,来回反复几次,最后只伸出一根食指,谨小慎微地在安玉的肩膀上戳了两下。“兄弟——”安玉抬眼看他,通红的眼睛跟兔子似的,里面还包着一半泪水,眨了下眼,泪水簌簌而下,在白皙的脸颊上淌过一道明显的蜿蜒痕迹。“我有名字。”安玉的声音里带着很重的鼻音。“安兄弟。”“……”季明里抓耳挠腮,瞧见安玉的眼里飞快地包起两团泪水,一时急得叹气:“唉,名字什么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哭什么啊?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你看你这眼泪多的,丢不丢人?”显然安玉一点都不觉得丢人,眼泪还在淌,看着要多可怜有多可怜,他说:“季明里,我脚软。”季明里直抓头发:“我知道你脚软,我不是同意你在这歇会儿吗?”“可我想回去。”“你不是脚软吗?”“你背我吧。”安玉流着泪说,“季明里,你背我回去吧。”季明里瞳孔地震:“我背你?我的脚伤还没好怎么背你?我还用着手杖……诶?我手杖呢?”季明里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的手杖已经丢了一个下午,也就是说,这个下午他都用两条腿走来走去,丝毫没觉得哪里不对。“……”季明里不可思议地摸着自己的脚,没有一点不适,也没有一点痛感,“我脚好了?”他在原地走了两圈,没有任何异样,他的脚好似从未伤过一般。可他昨天还用着手杖,并且走路不便,时不时地感到脚痛。季明里空白的脑袋已经想不到其他,眼见天色渐暗,他上前背对安玉蹲下:“上来。”安玉的动作极快,立马爬上季明里的背。季明里背着安玉绕回茶棚前面,只见付满的尸体不知被谁铺了一卷竹席,遮住了付满诡异的死状,但满地黑血遮不住,血液稍有凝固,里面的虫子更加清晰可见。其他茶棚的人都围了过来,也发现了血的虫子,正一脸凝重地商量着什么。季明里本想过去看看,但考虑到背后的安玉,他还是转身往自家的茶棚走了。安玉双手搂住他的脖子,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很亲密的姿势,连前胸都紧贴着他的后背。虽有衣服遮挡,但季明里依然感觉颇为别扭。他摆脱不了昨晚的梦,总会时不时地想起。于是他逐渐加快脚步,后面几乎飞奔,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回茶棚。李大壮和周贵等人早回去了,和茶棚里的其他人围在一块儿说话,瞧见季明里背着安玉回来,所有人都一脸被雷劈中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