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明里感觉这事不对!不是安玉说话的语气不对, 也不是他们相处的方式不对,而是眼下这种氛围不对!都不说帮派里的百来号人,只说和他走得最近的李大壮等人, 他和李大壮等人之间何时出现过这种氛围?这种有些黏黏腻腻、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 就像垂堤的两根柳条相互缠绕,风吹不开, 水挤不进。季明里又想到了昨晚的梦。之前想是觉得奇怪、莫名, 现在想只觉得毛骨悚然。不对。不对不对不对……本来已经蹲下去的季明里豁然起身, 在原地走了两圈后, 他硬着头皮回到安玉面前。“我不说只是因为没什么好说的。”季明里两手背在身后,粗声粗气地说, “我从小家境贫寒, 在泥土里摸爬滚打长大, 能吃得苦、能受的罪我都吃过、受过,而且事情都过去了, 说了没有多大意义。”安玉还是没有抬头,轻轻哦了一声,语气里听不出多少情绪。季明里抓抓头发, 蹲下去后,他总算从一团乱如麻的思绪里揪出一点源头, 他知道哪里不对了!安玉可是他们帮派的人质啊,他干嘛管人质的心情如何?这么一想, 季明里瞬间畅快了,一口气洗了两件衣服,往篓子里一看, 还有一堆衣服在里放着,却不是他的衣服。季明里拎起其中一件, 仔细瞅瞅,像是安玉之前穿过的衣服。“这是你的衣服?”安玉抬眼看来,点了点头:“我也换了好多脏衣服下来。”季明里:“……”这哪里是来洗他的衣服?分明是安玉来洗自个儿的衣服,顺便把他的脏衣服洗了。安玉看季明里脸色不对,别往前挪了几步:“我自己来洗……”“算了。”季明里看看天色,霞光散去,天色要蓝不蓝,即将被夜色覆盖,他认命地把安玉的衣服泡进河水里,“我洗得快,我来洗好了。”安玉哦了一声,蹲回原处。季明里问他:“你蹲这么久,脚不酸吗?”安玉说:“酸。”季明里指了下身后他不久前坐过的大石头:“去那儿坐着,你蹲在这里还碍我的事。”安玉犹豫了下,起身走了。他前脚一走,季明里后脚便加快速度,棒槌抡在衣服上啪啪直响。安玉安静地坐在石头上,周围无人,他目光肆无忌惮地在季明里的后背上游走,一寸寸的,仿佛快要凝为一只无形的手抚摸而上。安玉的身体微微前倾,用手撑着下巴。若早知道这浪山上面藏着一个季明里,他何必在尹山那个蠢货身上浪费如此多的时间?想到尹山,安玉的一双黑眸里有着抹不掉的冷意。他曾经真心对待尹山,渴望从尹山身上得到回应,可尹山死性不改,嘴上说着好听的话哄他,转身就背着他养了一堆女人,甚至让几个女人怀上孩子,不得不连人带孩子地一起接入府中。他无法容忍自己的东西被别人触碰,哪怕只是无意、只是一下也不行。他的东西就是他的。如今尹山已经脏得不能再脏,丢掉也不可惜,这次他看中季明里,他定要牢牢将人守住,无论用何种方式、何种手段……季明里也是他的,活着是他的,死了是他的,哪怕埋进土里,也要埋在他指定的位置。-季明里把洗好的衣服全部装进篓子里,本想让安玉背着篓子回去,结果打湿水的衣服险些把安玉压到地上。季明里眼疾手快地抓住安玉的一条胳膊,只好把篓子背到自己身后。院里的小鱼还在煎药,瞧见季明里背后的篓子,眼珠子都要从眼眶里瞪出来了。“老大,你……”小鱼咽了口唾沫,还是把剩下的话咽回去。季明里光看小鱼不可置信的表情就知道这小子在想什么,他咳嗽两声,赶紧把篓子放到地上,理所应当地吩咐安玉:“你把衣服晒了再吃饭。”安玉柔顺地回答:“好。”季明里抬脚进了屋子。小鱼对着季明里的背影欲言又止,然后看向拿着帕子正在擦拭晾衣杆的安玉,看得出来安玉不适应干活,做起事来颇有些笨手笨脚,但整体不怎么碍眼,毕竟长了一张男女看了都犯迷糊的脸。小鱼唉声叹气地继续摇着蒲扇。同样干活的人,怎么没见帮主心疼一下他啊?入了夜后,季明里把李大壮等人喊来吃饭,几个五大三粗的人把本来不小的饭桌围了个结结实实。到底有人来了,季明里让小鱼特意吩咐了厨房,终于吃到这么久以来的第一顿大鱼大肉。李大壮等人吃得满嘴是油,但没忘讨论正事。“付满的事,我们要不要管?”“不管。”季明里在洗衣服时思考过,心里已经有了决策,他说,“只要不影响官道附近的生意,那些人报不报官都跟我们没有多大关系。”“那幕后的人呢?就由着那人胡来?”陈六儿也是今天目睹全程的一员,他忧心忡忡地握着筷子,“我们不知道付满遭谁毒手,若那人只向付满个人寻仇还好,若那人看不惯我们所有人只先拿付满开刀的话,那这件事和我们所有人都有关系了。”李大壮说:“可我们也不能因此放弃茶棚生意吧?帮派里本就捉襟见肘,若把茶棚去了,我们不得又像年初那般下山做苦力?”说来也是好笑,他们堂堂山匪,可底线比他们脑袋上的头发丝都多,不打劫老少妇孺、不打劫贫寒百姓、不打劫正义清官,可那些富得流油的贪官污吏往往有高手看着,他们打劫一次也会损失惨重,如此一来,当几年山匪,他们开张次数只有十几。年初官道附近的茶棚跟雨后春笋似的冒出来,他们的生意受到严重的影响,帮派里入不敷出,一群人只得结伴下山做苦力,搬货、打架、甚至挖煤都做过,那些老板像铁公鸡一样一毛不拔,只从手指缝里露出几个钱给他们,给的更多的是吃食,好让他们后面继续卖力。做山匪做到他们这个份上,也是独一份了。听到“做苦力”几个字,其余人脸上纷纷露出抗拒的表情,倒不是抗拒卖力气,而是抗拒看到那些老板和官吏颐指气使的脸,他们会忍不住往那张脸上劈一刀。“茶棚生意肯定得继续。”季明里说,“但我们也得小心为上,今后多安排两个人住在茶棚里,同时多关注附近茶棚的动静,看他们怎么做。”陈六儿点了点头:“最近大家不是忙着给茶棚招揽生意吗?先看看安公子的法子是否奏效,若是有用,我们后面还有得忙。”“说起来安公子真是聪明,可惜被人卖给了尹山那个人渣,要他跟寻常公子一般上学读书,指不定会有造化。”李大壮无不惋惜地说。“对了,老大。”周贵问季明里,“尹山那边还有消息吗?”“暂时没有。”季明里放下筷子,手指在桌上敲了两下,他说,“暂时不管尹山那边的事了,我们先把眼前的事解决好。”把饭吃完,几人也先后散了。小鱼进来撤走碗筷,顺便把桌子擦拭干净。季明里问他:“安玉呢?”“安公子刚喝完药,这会儿在屋里休息呢。”小鱼一边收拾一边碎碎念,“安公子貌似不太舒服,这儿也没什么胃口,我听李二壮说饭菜剩了不少。”“不舒服?”“是啊。”小鱼说,“之前安公子又是晾衣服又是打扫院子,我都把药煎好了,他还没忙完,不知道是不是累着了。”季明里有点想出去看看,但想想还是忍住了。只是不舒服而已。他越想越觉得奇怪,安玉的身体状态反反复复、时好时坏,普通人哪儿像这样?“罢了。”季明里说,“你平时多关注着他,若他有哪里不对,及时去找吴婉。”小鱼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好。”季明里沉默片刻,见小鱼收拾好了要走,又想起来吩咐:“你出去跟他说一声,今晚好好休息,不用给我打水。”“好。”季明里坐了许久,听到外面没动静了,便起身拎起一只桶出去。他出汗量大,衣服每天都得换、澡也每天都得洗,伤到脚的这段时间来,他洗澡的次数屈指可数,多是打一盆水将就擦擦。屋里有浴桶,很久没用了。他在厨房里烧了一大锅水,接着一桶桶地往屋里拎缸里的冷水,拎了大半桶的水又等上一会儿,厨房里的水烧开了,他分两次地把热水运到浴桶里。浴桶里的冷水超出热水太多,中和过后仍有些凉。不过现在是夏天,季明里洗惯了冷水,只要洗澡水有点温度就行,不至于受凉染上风寒。季明里关上屋门、落了门栓,把屋里多余的蜡烛吹灭,只留中屋的一盏烛台,昏黄的光照亮浴桶这边的小片天地。他脱了衣服搭到架子上,赤条条地坐进桶里。隔着清凉的水,他仔细观察自己受伤的脚。当真好透了,一点受过伤的痕迹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