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楼上, 温知文正听着对面的老杨讲话,目光忽然暼到下面的某处,他一时愣住, 连手里端起的茶都忘了喝。直到老杨喊了一声:“老温?”温知文这才反应过来, 目光仍旧盯着下面,放下茶碗说:“那人不是少主吗?”老杨顺着温知文的目光看去, 看到了站在一处摊前买面具的两人, 今年出了不少新奇款式, 街上都是许多戴面具的人, 两人挑挑拣拣,终于选了两个面具。安玉拿着面具, 季明里很自觉地掏钱。老杨表情复杂, 不知道想到什么, 半天没有说出话来。“是少主吧?”温知文眯起眼睛,又确认了一遍, 他视力不错,通常不会认错人,只是要说少主跟着一个陌生男人逛街, 还一起买东西,这也太匪夷所思了。“是他。”老杨说, “旁边那个你也认识,是浪浪帮派的帮主季明里。”“他就是季明里?”温知文惊讶地多看了季明里几眼。温知文不知道安玉在尹府和浪山的遭遇, 之所以会来丰阳县当知府,也是通过京城那边的人和老杨接应上了,听闻之前少主打算杀了季明里取而代之, 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季明里居然好端端地在少主手里活下来了。在温知文看来, 这个季明里多少有些本事。老杨见温知文蠢蠢欲动地想下去打个招呼,顿时脸色微变,连忙说道:“浪浪帮派的人暂时不知少主与我们相识,就算以后在其他地方遇到,我们也全当不认识他。”温知文愣了一下,只好坐了回去,颇为失落:“可惜我来丰阳城有段时间了,还没正式见过少主。”老杨安慰他:“会有机会的。”“如此说来,少主还没完全拿捏住那个帮派?”温知文说,“一个小小帮派,智取不成,用武便是,拖到后面岂不麻烦?”老杨默默叹气:“这个说来话长……”“那就长话短说。”温知文问,“可是帮派里的什么人不好解决?难道问题出在那个季明里身上?”老杨心说读书人就是不一样,直击重点。问题可不出在那个季明里身上吗?可这关乎少主私事,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放私下议论,他摇头叹气,端起茶碗啜了一口。楼下,安玉拿着面具摆弄,倒是季明里往楼上看了两回。“怎么了?”安玉问他。“貌似有人在看我们。”季明里把面具戴到脸上,一手拿过安玉手里的两只泥人,一手牵过安玉的手臂,扯着安玉穿过人群往前走。不管感觉是真是假,总归得谨慎些才好。安玉既不说话、也不挣扎,乖顺地跟着他走,直到走到桥头停下。季明里回头看到面具还被安玉捏在手里,他松开手,拿起面具给安玉戴上。两个面具都是安玉挑的,一黑一白,上面画着相同却诡异的图案,有些像微笑的人脸。安玉戴着白色面具,五官被遮挡,只能看到一头乌黑的长发,一支木簪盘在发顶,简单却素雅,即便穿着厚实的冬衣,也能在人群中被一眼看到。季明里想,倘若安玉从小拥有一个健康的身体,也许会走上一条截然不同的路,光明璀璨的路。“还想买些什么?”季明里问。“不买了。”安玉的声音从面具后面传出,面具制作得并不精细,只有眼睛处挖了两个小孔,周围火光明亮,映在小孔后面一双黑亮的眼眸里。“那去哪儿?”“随便走走吧。”安玉指了下季明里身后的桥,“到那上面看看。”季明里没有拒绝。县里的雪被扫得干干净净,包括那座桥上的雪。那座桥似乎是一座新修的桥,横跨浪河,不过浪河也没多宽,若在平时,两人几步路便能走完那座桥,可这会儿在年三十里,桥上也是人挤人,半天走不出两步。桥头挂了几盏大红灯笼,桥身也被装饰一番,站在桥头往下看,能看到一艘艘夜船在河里缓慢地游,船是附近酒楼放出来的,招待的都是县东的有钱商人或者达官显贵,琴师坐在船头弹唱,引得一群人驻足围观。季明里拉着安玉挤到了中间的位置,反正在这儿听曲儿不要钱。然而桥上的人太多了,他们身后的人熙熙攘攘,安玉重心不稳,被挤得左摇右晃。季明里本想叮嘱安玉站稳一些,可转头瞧见安玉被挤得实在可怜,索性伸手将人拉到身前,双手往旁一放,正好把安玉圈在自己怀里。他自个儿皮糙肉厚,任由身后的人如何挤,他就是巍然不动。安玉没有挣扎,安静地缩在他的怀里。季明里低头看了一眼:“要是面具戴着不舒服,就摘下来吧。”安玉摇了摇头。季明里没再说话。他们旁边挤了一对小夫妻,也都戴着面具,男人把女人圈在怀里,自己被挤得身体歪了好几次。男人看了季明里几眼,面具后面露出的眼里有着藏不住的羡慕,季明里长得人高马大,别说在这桥上,即便在刚刚路上也颇为显眼,此时跟一堵墙似的隔绝了身后的人流。季明里倒没注意男人的视线,他光听女人嘀咕去了。“还要多久呀?想看场烟火可真不容易。”男人安慰女人:“快了,马上就是新年了,今年应该也是准时的。”女人叹气:“我饿了。”男人说:“方才叫你买俩包子揣着你也不肯。”女人撒着娇说:“谁出来揣俩包子呀?你还说我,我让你帮我揣,你不是也不肯。”男人说:“我不想揣包子。”女人说:“我也不想。”男人说:“那你自个儿饿着吧。”女人瞬间没了声音。季明里用余光看去,虽然面具遮挡了小夫妻的脸,但是能感受出来两人都负了气,女人更是一把扯下面具,将手往前一趴,尽量离身后的男人远点,男人毫无反应,更没哄哄女人的意思。这就吵起来了?季明里从头围观到尾,只觉莫名其妙。揣两个包子而已,又不是什么天大的事。说到包子,他忽然想起什么,用手臂碰碰安玉的肩膀:“你饿了吗?”安玉老实地说:“有点。”他们出来时没吃东西垫垫肚子,来到县城也只买了一些街边的吃食,这会儿被冷风一吹,也觉得肚里空空的了。季明里一手掌着石栏、一手在怀里掏了片刻,在旁边小夫妻瞟来的目光里,他掏出一个还热乎着的烧饼,反手塞给安玉。安玉转过脑袋,隔着面具都能感受到他的惊讶:“你何时买的?”“你挑面具的时候。”季明里还在掏,又掏出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烤地瓜,香味从缝里飘出,引得周围的人直勾勾地看了过来,“还有烤地瓜,你吃哪个?”安玉说:“烤地瓜?”季明里把烤地瓜递过去。安玉扒着油纸看了一眼,惊讶更甚:“你一直揣着这些东西?”季明里说:“我们晚上吃的东西不多,我怕走着走着饿了。”安玉犹豫了下:“我吃烤地瓜。”“行。”季明里用烤地瓜换了安玉手里的烧饼,他也饿了,感觉自己能一口吞下五张烧饼,不过碍于这会儿是在外面,他没像平时一般秋风扫落叶,还是稍微注意了下形象。大晚上的,吃着烧饼听着曲儿,这体验真不是一般的新奇。除了桥头的风大了些,站久了的双腿有些酸,其他的都挺不错,主要是不花钱。不花钱就是好的。季明里突发奇想,要是前宰相的那些旧部认回了安玉,是不是从今往后安玉就可以过上好日子了,不必跟他挤在一个屋里,也不必在下雪天和他一起扫院里的雪,冻得皮肤青白、瑟瑟发抖,更不必在大年三十的晚上和他站在桥头吹着冷风蹭别人的曲儿。也许今后坐在那船里听曲儿的人就是安玉了。季明里越想越远,不知怎的,心中竟有了些微的不适,人都是有感情的,一条狗、一只猫、哪怕只是一棵树,养久了也会产生感情,何况安玉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自安玉来到帮派起,几乎每天都和他形影不离。吃到只剩最后一点时,前面的安玉忽然偏了下头:“我吃不下了。”季明里问:“还剩多少?”安玉把烤地瓜递了过来。季明里垂眼一看,顿时脸有些黑。这哪儿叫吃啊?这分明是沿着烤地瓜的边缘细细密密地啃了一圈,牙印都在上面呢!季明里想说不吃扔了,又不忍浪费,纠结半天,咬着牙说:“不吃留着,等会儿我吃。”安玉的面具戴在额头往上,眉眼全部露了出来,他眼巴巴盯着季明里手里的烧饼:“我想吃烧饼。”季明里说:“我都快吃完了。”安玉说:“不是还有一点吗?”季明里说:“我咬过的。”安玉很慢地眨了下眼:“我又不介意。”“……”季明里心说这也太奇怪了,这不是相当于在互吃口水吗?但没等他开口,旁边的小夫妻看不下去。女人狠狠瞪了男人一样:“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说完挤开人群走了。男人看看季明里,又看看安玉,欲言又止,转身去追女人了。季明里用吃剩下的烧饼换了安玉吃剩下的烤地瓜,忍不住说:“我俩都把人家气跑了。”安玉不以为然,就着烧饼上的豁口咬了一口,慢吞吞地咀嚼。从季明里的角度,可以看到安玉的腮帮子一鼓一鼓,像兔子进食,以前他捉到的野兔便是这般吃草,当然,最后那些野兔也被他吃了。午夜子时,河边和桥上依然热闹,船上的曲声停了,船里的人纷纷走到船头。卡在进入新年的那一刻,一颗烟火在漆黑的夜空中绽放,伴随着众人此起彼伏的惊呼声,烟火一颗接着一颗,绚烂的火光像花儿一般连成一片。饶是季明里并不怎么注重节日,在这时也被氛围感染,他用下巴碰了下安玉的后脑勺:“新年快乐。”“新年快乐。”安玉将背靠在他的身上,扭头看他,天上的烟火倒映下来,在安玉眼里绽放,“新年到了。”“嗯。”季明里说,“新年到了。”安玉安静了下,很突兀地说:“年后你不是要去京城吗?我陪你去。”季明里愣住,垂眼和安玉对视。安玉白皙的皮肤被花火衬得发红,但他表情平静,语气也很平静:“就我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