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怀黎的院子外有人守着,天黑后,还是有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的房间。给四皇子做伴读的几年,江怀黎知道他从六岁开始养自己的暗卫和死士,其他皇子应该也一样,皇上对此是默许的,有时候他还会送皇子一个两个。在江昭容的叮嘱下,四皇子当时给了江怀黎一个暗卫,就是眼前这个,名叫江影。江影已经在房间站了好一会儿了,江怀黎依然没说为什么叫他过来。他坐在黑暗里,身披半身月光,侧脸清绝莹白,思考时习惯半垂眼睫,撑着一线轻浅月光。主人不说话,暗卫就一直站在那里,陪他度过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外面响起开门声,是江安起夜。江怀黎视线移向窗外的江安,等江安回房后,他挥了挥手,“走吧。”江影没问为什么就走了。他看出江怀黎是思考过后做的决定,虽然他也有些好奇,江怀黎原本叫他来是做什么的,为什么又不让他做了。他知道,这个清贵尔雅的会元,并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他为做过很多事。他不让他做了,定然有他的考量。第二天一大早,江怀黎去找江浩严。江浩严天还没亮就起床了,现在正准备外出,“有什么事晚上再说,我今天很忙。”他确实很忙,一般亲王大婚,婚礼筹备期要三个月,短了也要一个月,而澜王的大婚只有十五日,且已过去一日,整个礼部都要忙疯了。稍微轻松一点的是,一般大型婚礼,他们礼部要新娘新郎两家跑,这次只要跑一家——但他情愿没这个便利。江怀黎:“我想入宫给皇上请罪。”江浩严迈出去的脚步又收回来,“给皇上请罪?昨天的事?”“对。”江怀黎说:“如果父亲不信,可以让江鸿跟着我。”江鸿现在是江浩严非常信任的人,而且最爱跟着他进宫了,他已经见过皇上,去过稷学宫了,跟他一起去给皇上请罪应该不成问题。果然江浩严同意了,而江鸿乐意至极。江浩严正好要去跟皇上汇报澜王大婚事宜,他让两人在宫外等着,等他给皇上汇报完,就跟皇上提谢罪的事。江鸿以为是江浩严信任他,有意栽培他,主动给他创造见皇上的机会,此时正心情大好。江鸿:【要是能遇到皇后就好了,就又多了一个喜欢我的靠山。】系统:【宿主小心行事,皇宫不比外面。】每次都是小心小心,惊鸿觉得这个系统无趣极了,懒得再跟它说话。他转头看向江怀黎,笑着说:“堂兄,连你来跟皇上请罪,二伯都让我跟着啊。”江怀黎没理他。江鸿已经习惯江怀黎这样,自顾自地,有点得意洋洋地说:“二伯这么依赖我真的好吗,你才是他亲儿子啊。”“不过说起来,最近二伯好像对堂兄不太满意,跟堂兄很疏远的样子。”就连小太监领他们去见皇上的路上,他还在低声说着乍一听没什么,实则戳人心窝的话。江鸿说的很开心,就像好久以前,小学时,他得知班里一个男孩的爸爸不要他和妈妈,跟别人的女人跑了,从班里跟着他一路说到家门口,能连说好久,乐此不疲。从宫门到御霄宫,要经过龙心湖,这是宫里,也可以说是全京城所有宫殿府邸中最大最深的一个湖,湖水幽深寂静,周围有走廊的围栏相挡。走到湖边走廊中间时,江怀黎忽然停下脚步。江淮疑惑地看过去,一个巴掌直接甩到了他的脸上。“啪!”江鸿和小太监都愣住了,他们都震惊于江怀黎竟然出手打人,还是在宫里。“江怀黎,你打我?”江鸿不可置信地叫。“我忍你很久了,别逼我,安静点。”江怀黎那张好看的脸阴郁紧绷,眼睛里黑沉沉的好像有什么即将爆发。“所以你打我脸?”江鸿执着于这一点,这一巴掌何其狠,他脸都被打歪了,脸上火辣辣,自信心也火辣辣。江怀黎轻笑一声,脸上露出了江鸿的最不能接受的鄙夷。“江怀黎!”江鸿气冲冲地上去要打他。小太监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两个拉扯中的人纷纷坠落栏杆,掉进了湖里。“江公子!救命!救命啊!有人落湖了!”江鸿掉落湖中的瞬间下意识地闭上了眼,求生的本能让他伸出双手,即便他不会游泳。可是他动不了,窒息感越来越强烈。他被江怀黎用腰带勒住了脖子。江鸿双手抓住脖子上的腰带,双腿不断扑腾,嘴里冒出一串气泡。他睁开眼,努力侧头,看到和他半个脑袋交错的江怀黎长发在湖中散开,侧颜清隽秀美,细长的眼尾却一片漆黑冰冷。【他要杀了我!他要杀了我!!!】嘴里连气泡都发不出来了,窒息、疼痛、眩晕,濒临死亡的恐惧让江鸿溢出泪来。他说不出话,只能在脑海里用意识拼命地,乱七八糟地对系统话喊:【快救我!他要杀了我!刚才他是故意的,他杀了我没事,他有主角光环,救我!】江鸿明白了,江怀黎刚才忽然打他,忽然骂他,都是故意的,故意制造出他们吵架拉扯不慎跌入湖中的假象。他选了走廊最中心的位置,这条走廊很长,他们正在走廊中间,侍卫不管从哪边进来都需要时间。进宫不能带武器和可疑物品,他特意准备了一条坚硬的腰带。他处心积虑就是要在这个湖底杀了他!江鸿知道,一旦他死了,主角光环重新回到江怀黎身上,江怀黎根本不会有什么大事。江怀黎好狠的心!他不甘心。他明明已经……江鸿的意识逐渐模糊,他听到系统同样在紧张地大喊:【撑住!用力拉住腰带!现在主角气运在你身上,你会没事的!】系统也很生气,生气的原因有他,【早就跟你说过,一定要小心主角,他可不像你生活在人人平等的法治和平社会,他可是上过战场的,你为什么不听?】江鸿确实托大了,他的思维局限于他原本生活的世界,没真正适应这个奴隶制的古代社会,作为特权阶级的江怀黎平时就看不起自己,视他为草芥,他怎么没想到他会直接对他下杀手呢。他意识到了这个书中世界的残忍,意识到了自己的妄自尊大,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已经听不到系统的声音了。他泪水四溢,在窒息痛苦中要放弃之时,脖子上的腰带忽然松开了。几个侍卫游到湖底救了他。“哎呀!终于救上来了,两位公子没事吧?这是怎么回事哟!”江怀黎和江鸿都被从湖底带了上来,给他们领路的小太监匆匆跑过到不停咳嗽的江鸿身边,“哎呦,公子脖子上这是……”他看清后顿时收了声,眼神一飘,说:“奴去叫太医。”侍卫把他们两个带上来后,一个去禀告皇上,剩下的围在湖边和他们外围,怕他们再做出什么。江鸿从水里出来后一直咳嗽,咳得满脸泪,脸上却露出劫后余生的嘶哑大笑,“哈哈哈!——咳咳——我没死哈哈哈!”他痛恨地看着江怀黎,咳嗽终于止住后,声音低哑难听:“江怀黎,你想杀了我,但是你杀不了我哈哈!”刚才濒临死亡的惊恐,此时大难不死的欢畅,恨意在大悲大喜之下变得疯狂,他坐在地上伸手抓住江怀黎的衣领。两人靠着栏杆坐在一起,抓住衣领后靠得更近,江鸿扭曲的脸近在咫尺,湿漉漉的水反着光,他贴近江怀黎耳边,对这个差点杀死自己的人,猖狂地说:“你知道为什么吗?”江怀黎的脸看起来比江鸿的还要苍白,他不知道在想什么,抬起头时湖水顺着他下颌流下,显得很脆弱,可是他的眼神还是一如往常。江鸿最恨他这种眼神,明明是他一直失败,他却像个打不死的小强一样,永远不见崩溃。“因为我是这个世界的主角,你算什么东西,你只是主角的踏脚石工具人罢了!”江怀黎眼神一动,透过湿漉漉的睫毛看向他,“主角?”系统在江鸿大脑里喊:【宿主住嘴!】这个时候的江鸿很难住嘴,但是刚才死亡的恐惧深深留在了他的体内,他到底长了教训,不再那么自大,只说:“对,我是上天的宠儿,不管做什么上天都站在我这里,跟我作对的人都没好下场,比如说你。”江怀黎却抓住了“主角”这个词。他从小到大看过不少戏,听过不少曲儿,在皇宫听过,在坊间也听过,不同风格类型。戏剧中有主角儿、配角、丑角和旦角之说。主角这个词他知道是什么意思,一场戏剧中的人和事都围绕着主角发展,把戏曲的主角换成世界的主角,虽然离奇,但这一年多他经过的离奇的事也不少,大概能理解到一部分。他研究江鸿大半年,很了解他,刚才他那句破口而出的话,不能全信,但绝不是空穴来风。一滴水珠从眉骨落到他的眼里,他的眼眸湿润幽凉。想到自己这一年来失去的所有,一次次的努力落于失败和无能,好多次看到希望又陷于绝境,他笑问:“就因你是主角?”江鸿被他的眼神震了一下,想回答时,小太监和侍卫跑过来了。江怀黎在宫中差点杀了江鸿,这件事很严重,江绍光、江浩严和江家另外两个在京为官的长辈都来了。皇上已经从侍卫和小太监口中问清了是怎么回事。他们来时,江怀黎跪着,江鸿捂着脖子委屈地站在一边,嘶嘶哑哑地叫了他们一声。皇上阴沉着脸不说话,他身边的李公公简单地把事情跟他们说了一遍。他们还没从这件事中反应过来,皇上听着听着又怒了,把手边的茶盏砸到几人脚边,“你们江家养的好孩子,在宫里就想杀自己堂弟,是一点不把朕放在眼里啊!”四人扑通跪在地上。皇上的呼吸很久没缓下来,他们的头也不敢抬起来。最先开口的是江绍光,江怀黎的爷爷,他是江家最有权威的人,他沉声说:“江怀黎不敬圣上,残害手足,罪大恶极,但凭皇上处置。”江怀黎手指一颤,跪在原地没有动。“父亲?”江浩严惊讶抬头,觉得不妥,江怀黎毕竟是他儿子,万一皇上真的处重刑怎么办。“你还想替这个孽障求情不成?他可是连同族兄弟都下杀手的人,还是在皇宫里!”江绍光愤怒地说:“我没有这样的孙子!”江家另外两个长辈,一个是江怀黎的大伯,他寒着脸给皇上磕了个头:“父亲说的对,怀黎无法无天,不能不罚。”另一个是江怀黎的堂叔,在大理寺任职,他义正言辞地说:“不能因他是我们江家人就有所偏袒,如果偏护了这样的人,我们江家也门楣无光,还请皇上严惩。”江浩严被三人说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也磕头,对皇上说:“臣教导无方,无颜面对圣上,但凭皇上处置。”“你是不是想让他死!”忽然响起一道愤怒凌厉的女声。“贵妃娘娘,昭容娘娘。”江鸿开心得不行,没想到不仅江家最有话语权的四个人都来了,连贵妃和江昭容都来了。要知道,江昭容可是江怀黎这是世上除了母亲之外,最敬爱的女人,让她一起来审判江怀黎,可太秒了。而贵妃,他早就想解锁了。质问江浩严是不是想让江怀黎死的是江昭容,她情绪激动,细长的手指指向江浩严,又指向另外三人,“你们是不是觉得他嫁给澜王给江家丢脸,还不如死了好?”谁说没这个可能呢。江鸿兴奋地看着面前的局面,他觉得江昭容说出了至少两个人的想法。他可太知道了,书中说江家文礼起家,百年士族,是大晟所有士族中最重门面和清誉的。江怀黎本是这一代中他们的重点栽培对象,可以说是江家门面,现在却要嫁给澜王当男妻,对于他们中的一些人来说,可能还真不如在没嫁之前就死了。阳春三月,皇宫御花园百花盛开,烈日昭昭,如一副生机和温暖凝成的画作。江怀黎一人跪于其中。父亲、爷爷、叔伯、皇上、江昭容这些江怀黎从小到大最敬重的人,在这里审判他,互揭内心对于他的恶意,甚至希望他死。江怀黎一动不动,眼睛半阖的弧度比平时深很多,几乎就要闭上了。江鸿终于,终于在他身上看到外露的悲伤。他怎么能不兴奋。他跟系统说:【活该,他竟然敢杀我,他终于崩了哈哈哈!】江昭容还在质问江浩严,当她说出那句:“就像当年的我一样。”皇上终于冷下了脸,“江昭容,注意你的言行。”贵妃忙拉住她的胳膊,劝道:“妹妹千万别胡说。”她又看向皇上,笑得明艳又妩媚,“皇上别气,您别听几位江大人的气话,这不是兄弟俩的打闹吗?江公子还有十多天就要跟澜王大婚了,这……”皇上没说话,他端起李公公新端来的茶,慢慢喝,不知道在想什么,一杯茶喝完都没开口。系统盯着皇上看了一会儿,又看向江怀黎。江怀黎微垂头,眼睛已经睁开了,视线落在前方和皇上一步远的地方。浓密的柳枝在风中摇曳,树叶在他脸上落下斑驳晃动的影子,光影交错之间,他褪去诸多情绪的眼里,幽深而沉静。系统没有心脏,却忽然有种心猛地一跳的感觉,【宿主,我们被骗了,江怀黎根本没打算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