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浩严来东宫请示登基大典事宜时,陶澜正在批奏折。江怀黎没有跟他一起看,他在书房里。陶澜让人在书房窗口外放了桌椅,他一边看一边读给里面的人听,时不时跟江怀黎吐槽一下,再问问江怀黎的意见。江浩严惊得停下了脚步。昨天晚上,他把陶澜成为太子,很快要登基的事告诉了江绍光等人。江绍光冷静下来后,脸色严肃地跟说,如果皇上让澜王继承大统,那么怀黎可能没法成为皇后。确实如此,皇上让澜王继承大统,最先考虑的,也是最为基础的,就是澜王的子嗣问题。加之,大晟历史上从来没有男子为后的,别说皇后,连个正经男妃都没有,只有几个没有名分的男宠,皇上必然不会让怀黎一个男子做后宫之主。而澜王又一直不喜欢他,一副恨不能赶紧赶他走的样子。以后澜王登基广纳后宫,做一个后宫里不讨喜的尴尬男妃,还不如做澜王府的王妃。如果是这样,这件事想来,对他们而言并不算一件好事。江浩严作为礼部尚书,他更清楚如果是这样,江怀黎以后在后宫的境地有多难。他一整夜辗转反侧,越想越忧心,难以入眠。今日一大早就起来,潦草做了一个章程,来东宫试探消息,没想到看到这一幕。太子他,不是很讨厌怀黎吗?江浩严惊讶地站在原地,一开始他以为是太子在逼怀黎给他看奏折,可是是这个逼迫法吗,一边读给他听,一边小心探头看他?堂堂从恶名中走来的太子,没有其他逼迫手法了?“太子,江大人来了。”乐康提醒一心只顾探头看太子妃的陶澜。陶澜不在意地问:“哪个江大人?”乐康看了一眼太子妃,小心说:“礼部尚书江浩严江大人。”江浩严觉得陶澜一定是故意的。他很清楚陶澜不仅不喜欢江怀黎,对他也有莫名的敌意。亲王大婚,两人可谓是撕破脸了。这也是他觉得陶澜登基,对他们江府不算好事的原因之一。他心中愤愤,表面却只能带着笑等待。陶澜抬头看了过去,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岳丈来了啊。”江浩严:“……”这位太子又想做什么?江浩严更加紧张,规规矩矩低头见礼,“见过太子、太子妃,下官来请示登基大典事宜。”说到这件事他也很忧虑,以前陶澜是澜王时,就能对大婚提出九十九条意见,现在成太子了,他的登基大典不得搞到天上去?“都是一家人,岳丈这么客气做什么。”陶澜跟乐康说:“愣着干嘛,还不快去给岳丈大人搬个舒服的椅子来。”这下,连江怀黎都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江浩严更加紧张了,坐到椅子上后,双手撑在扶手上,一副随时会站起来的样子。他可没忘,上次坐在陶澜对面,发生了多可怕的事,那时陶澜也是一副很好处的模样。见江浩严坐好,江怀黎也出来了,陶澜才说起正事,“父皇病重,一切从简,无需大肆准备。”江浩严应下了,他犹豫片刻,问:“那封后大典呢,可要和登基大典一起?”大晟史上有登基大典和封后大典合二为一的,毕竟很多亲王登基时早已有王妃和子嗣。江浩严紧张不已,而陶澜直接看向江怀黎,“这得问怀黎啊,怀黎,要一起吗?”像是在问要不要一起吃早饭一样,轻松又正常。江浩严心中大大松了一口气,手指都颤了起来。这话的意思就是,怀黎就是皇后没错了。江怀黎说:“一切听太子的。”陶澜说:“那就一起,也是一切从简,不要把我们当猴耍,累死人。”江浩严立即应下了,“太子放心。”说到这里,江浩严该离开的,他想试探的也试探到了,留在这里惹人嫌。又看了一眼儿子,他刚要告辞,就听陶澜说:“岳丈大人留下吃午饭吧,您也好久没跟怀黎一起吃饭了吧?”江浩严:“……”他其实不愿意跟陶澜一起吃饭,但是他很想跟儿子一起吃饭。陶澜说的对,他很久没跟儿子一起吃饭了,应该说自从他们成亲,就没有过,以后机会会更少,他怎么能不想。他小心地看向江怀黎。江怀黎道:“如果父亲不忙,不如一起用午饭?”江浩严一下就笑了,连连点头,“唉,好,不忙不忙。”这顿午饭,江浩严吃得又开心又惶恐。开心当然是因为跟儿子一起吃饭,他恍然想到,已经很久很久没这么温馨地跟儿子一起吃饭了,或许年纪上来了,他竟然感动眼眶发酸。许多愧欠的言语卡在喉咙里无法说出口,只能用笑面向儿子。惶恐是因为陶澜的态度,这个一向厌恶他和儿子的太子,不仅给他儿子夹菜,对他儿子的口味爱好比他还了解不说,竟然还给他倒酒了。午饭吃完,陶澜还送了两瓶好酒给他,让他带回去和家里的江绍光等人一起喝。江浩严走得时候很恍惚,但走得很快,他迫不及待地要回去把这两瓶酒给江绍光他们,并把今日所见所闻告诉他们,想看他们的反应。他走后,江怀黎看向陶澜,目露审视。陶澜被他这双清冷好看的眼睛看得心虚,问:“怀黎,怎么了?”江怀黎:“你对父亲怎么是这样的态度?”陶澜眨了眨眼,“江大人是我岳丈啊,我这样不是正常的吗?”江怀黎直抓关键,“他是我父亲,你想给我当爹,他不是你臆想中的敌人吗?”陶澜:“……”陶澜以实际行动证明,他对岳丈没有敌意。每次江浩严来,他态度都非常好,别说江浩严担心的九十九条意见没有,还时常问他工作压力大不大,要不要减负。有时候他还特意让江浩严来东宫,假公济私,留他在这里用饭,可以说对他比亲爹还好。——他每次去看皇上,都是江怀黎提醒的,从没这么主动过。慢慢地,连江浩严都在怀疑,他之前是不是误会陶澜了,陶澜真的是个好儿婿?两边相处和谐,登基大典和封后大典又要一切从简,很顺利地就准备好了,顺利轻松得整个礼部都有点怀疑是不是有大招在等着他们。唯一的一点阻碍,是朝臣对于江怀黎做皇后的异议。不过很快这点又被尚源大师解决了,他说江怀黎身怀大气运,旺家旺国。很多人都信了,要不然怎么他嫁给陶澜后,这个以前都没人想过的王爷就要成皇上了?再次见到尚源大师时,江怀黎直言:“大师,你是不是被太子威胁了?连这种话都能说出来。”陶澜:“……”尚源大师:“……”尚源大师小心看了陶澜一眼,忙说:“句句属实,不敢欺瞒。”江怀黎更怀疑了,他觉得尚源大师才像是江鸿说的工具人,不过是陶澜的。陶澜哪里需要就把他叫过来用一下,夺嫡的关键时刻是,封后大典也是。陶澜面露无辜和委屈,“我在怀黎心中竟是这样的人?”尚源大师赶紧说:“没有威胁。太子本就是天命所归,等他成了天子会更加明显,一切皆会如他所想。太子妃本就是气运之子,和太子在一起,万事顺通。”陶澜咳了两声。尚源大师立即闭嘴并告辞了。江怀黎若有所思。当晚他不仅记下了当天陶澜的话,也把尚源大师的话记下了。在登基前一晚,陶澜去看皇上。皇上把一切都交代好后,身体非但没好转,还每况愈下。他这个年纪,很久不能下床活动,身体各项机能迅速退化,连坐都不能坐了。他来时,李公公正端着水盆从房间出来。乐康小跑到他身边,小声跟他说:“师父,太子想跟皇上说几句父子间的贴心话。”李公公抬眼看向静立在前面,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的太子,略一躬身,挥手带走了房间内所有的宫女和太监。陶澜这才进去。他又重新给皇上汇报了一遍他登基后的主要安排,“皇后为太后,怀黎为新……”“江昭容……”皇上开口打断他。陶澜道:“父皇放心,我知道你宠爱江昭容,以后就算明王做出什么事,我也会保住她太妃的位置,不会对她怎么样。”“殉葬。”皇上补上没说完的话。陶澜坐在床边静默无言。皇上没听到他的应诺,转头艰难地看向他。他躺在**,看陶澜要用仰望的姿势,或许是这个原因,他看到的陶澜有些陌生,这个陌生沉默的人,竟让他无端生出一丝害怕。为了压下这份弱势的害怕,他又强硬地说了一遍,用命令的语气,“让江昭容给朕陪葬。”陶澜叹了口气,“父皇可是还在介意江昭容是否生下龙种的事?”皇上没说话,刚才那一句强硬的命令已经用尽了他的力气,他需要缓缓,但他显然是介意的。这种事没人能不介意。陶澜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笑了一下,又问:“父皇是觉得,你一直很宠爱江昭容,江昭容应该也很爱你才对,她竟然有可能做出这种事,损害了你的权威?”皇上蜡黄的脸看起来更恐怖了。“这事我倒是知道一点,为了让父皇死得瞑目,我来告诉父皇吧。”陶澜孝顺地说。皇上紧紧盯着他,“你……你查到了?”这确实是皇上死前最在意的事,他想伸手抓住陶澜的胳膊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可惜他的手没能抬起来。陶澜看到了,他说:“父皇别急,我这就告诉你。”他没让皇上多等,立即倾身到皇上耳边说了什么。灯火通明的房间里,两张脸靠的很近,一张干枯褶皱,一张年轻明媚,在暖黄的灯光照耀下,年轻的更好看,年老的更蜡黄。随着年轻之人的轻声诉说,年老之人的生机像是被抽走了,他的眼睛瞪大,呼吸急促,浑身颤抖,张口想要说话,从嘴里涌出来的却是一滩血。陶澜坐直身体欣赏了一会儿他的模样,又好心道:“哦,父皇是不是还好奇,当年我母妃身上的毒到底是谁下的?”不知道是不是睁太大的原因,皇上眼里出现了一层水雾,一张嘴又涌出一滩血。“别急,父皇把皇位都给我了,我有什么不能告诉父皇的?只要是父皇想知道的,我一定都告诉父皇。”陶澜说完,在皇上焦急又紧张地注视下,不急不缓地走到旁边桌上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润嗓,直到喝完才过来。“当时宫里不只一个后妃怀孕,后宫上下都非常注意,没人能轻易将对孕妇不利的毒物带进各位娘娘的宫里是不是?”“父皇有没有想过,就算带来了,也很难送到娘娘的口中,除非娘娘主动配合。”皇上茫然地看着他,又很焦急。陶澜笑了笑,“是我母妃托江昭容给她带的。”说完不顾皇上的反应,他摇了摇头,“皇后竟然没吃到这个劲爆大瓜。”他又自言自语道,“也是,江昭容和虞妃联手,就算是皇后也不是她们的对手,她们可是读者最喜欢的两个女性角色。要是说有女主角,那一定是江昭容,而不是皇后。”他自顾自说了一通,才想到皇上。“既然说到这里了,我再告诉父皇一个秘密吧。”他俯身又在皇上耳边说了十个字。这十个字又换来一阵剧烈的咳血。说到这里,陶澜觉得自己仁至义尽了,该说的都告诉他了,皇上死也死得明白了。他起身,最后很疑惑地问皇上:“好好爱一个人那么难吗?”皇上咳嗽难止,没法回答他这个问题。陶澜起身,刚迈出一步,衣服被人扯住了。皇上竟然抬手拉住了他的衣服,不过这也是他爆出了所有力气才做到的,抓住了太子浅黄色常服后,他好久没能说出话。在陶澜即将不耐烦时,他才费力说出两个模糊的字,“求……你……”他只能说出这两个字了,究竟求陶澜什么没能说出来。陶澜却好像听懂了,他俯身握住他枯瘦的手,声音温柔,“父皇,这个请求我一定答应你,你安心地走吧。”皇上的手这才坠落。太子走后,皇上咳血不止,死在了新皇登基那一天。他死时,新皇和皇后正站在皇宫最高处,受百官跪拜。陶澜指着下面乌泱泱朝拜的人和威严的皇宫,对江怀黎说:“怀黎啊,看,这是朕为你打下的江山。”江怀黎一下就想到,在望京阁陶澜也说过这句话。他也记得,那是他第一次听到陶澜的话而寒了脸。那时,这话在他听来无比的荒谬疯狂,也是这句话,让他认定澜王果然疯癫。他转头看向陶澜,今日阳光明媚,和他们成亲那天一样是个好天气,阳光在陶澜眼里落了一个光点,他笑得明亮又好看,好像还有点,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