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我回来了。段折锋脚步未停,继续沿鉴心桥向前走去。“江辞月”一手负于身后,双眉间蹙起熟悉的峰纹。“既已叛出师门,又回来做什么?”——回来再见你一次,还能再叙师兄弟之情谊,岂不是正好?“师弟,放下屠刀,归宗领罪。我与你共同领罚,虽死不悔。”——我知道,师兄,你说过一次了。你怎么还是如此天真?“你若浪子回头、诚心悔过,以功抵罪,兴许还有机会……”——我段折锋从不需要任何人的宽容怜悯,更不稀罕世人的惺惺作态!师兄,你不能阻止我,那就杀了我。“住手……”“江辞月”的声音,终于带着颤抖。“住手,师弟,不要逼我杀你……”他不该回头的。但那一刻,段折锋再次回了头。他看到在云海深处,天人一般的灵犀剑宗屹立不动,素白的玉颜不露分毫喜怒,但那双熟悉深眸的眼眶却渐渐染上了绯红色。“江辞月”已咬紧了牙关,竭力不让情绪影响自己的语调:“师弟,你已犯下大错……”“不,师兄。在我心中,我没有错——些许杀戮根本不值一提,一切都是为了最后的‘大功业’。”段折锋缓缓答道,“我前生今世唯一犯过的错误,是你。”他前进一步,灵犀剑宗便后退了一步。段折锋低低笑了起来:“……师兄,你不知道你那楚楚可怜的模样有多诱人,怎么还敢这样毫不设防地出现在我面前,说些什么冠冕堂皇的话?莫非是忘了,曾经在我这里得到的欢愉……和苦痛?”猩红魔气再难以抑制,激**之下开始向云海中蔓延。雪色仙山被浸染,澄澈碧空被掩藏。灵犀剑宗“江辞月”眉心剑纹一闪而逝,剑影已霍然而张,似万钧弩箭向着段折锋射来。但段折锋不闪不避,平静地看着剑影没入自己胸膛——距离心脉还差一寸三分。就是这一寸三分,他前世没能死在师兄的剑下。如今,幻影的这一剑就在他熟悉的位置,悄然化作了云烟散去。云烟散开,他便看见“江辞月”惶然后退一步,向后跌坐在云间。巍峨金冠摇摇欲坠,整肃白衣被魔气寸寸染黑,潆洄广袖不知何时狼狈扯开,飘摇博带被解开弃置一边。一向平静无波的双眼,仿佛被春风吹皱的天山湖水。剥开层层阻碍,才能嗅到熟悉的白芷香气,恰似一捧白雪被揉碎、被融化,在他掌心里盈盈不得解脱。可怜,可爱。“师兄……你是我唯一的天命,我亦是你最终的归宿。何必如此抗拒?”他向前一步,咄咄逼人。就在这一刹那,幻象突然一阵波动。仿佛刹那间云破日出,烟霞在蒸腾之间散去,灵犀剑宗的神情变得遥远而陌生。十几岁的江辞月乘坐白鸾,紧张地垂望下来——“切记!鉴心桥上的一切都是幻影,千万不能被扰乱心神。不管幻影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为了让你堕落!”只一刹那。前世种种,皆如梦幻泡影,一触即破。段折锋轻声叹息:“江辞月,你怎的还是这么扫兴……”他挥袖而返,继续向着鉴心桥的另一端——灵犀宗门大步走去。随着他重新闭上双眼,四周若有似无在云海中蔓延的魔气,好像突然得到了收敛,再次无声无息地退散。将种种执念抛却脑后,他再无分心,一路沿着栈桥,穿行过云海,再次踏上了地面。“灵犀宗”三个烫金大字映入眼帘,金宫玉门,仙松迎客,眼前真是梦中再熟悉不过的景象。在灵犀宗的正门之前,还立着一座奇异的金轮,是灵犀宗某一代飞升的宗主留下的本命神器——大衍天数金轮。此金轮的本体,是道家用于算卦的一种星盘,能用于测算命数、吉凶等事情。大衍天数金轮经历数千年祭炼之后,已经生出了自己的器灵——名曰“天鬼”,传说可以视人灵魂善恶,莫有能逃者。于是,金轮就立在灵犀宗门前,其中天鬼能够对每一个来客进行鉴别,若见到功德深厚之人,就会欣悦地敲响编钟;可一旦见到恶贯满盈之人,则要愤然击鼓,表示不欢迎。灵犀宗门由天鬼守护,数千年来都鲜有不速之客,可以说非常灵验。每十年之期,灵犀宗门有新人来到时,天鬼常常对着他们敲编钟,表现得很和蔼可亲。但这一次,段折锋刚刚踏入宗门,忽然便听见一声巨响。天鬼傻站在金轮中不动。手上用于击鼓的鼓槌“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段折锋上前一步,挑眉:“愣着干什么?不欢迎我?”天鬼捡起鼓槌,敲了一下鼓,接着好像觉得不合适,又抬头摇了一下编钟,然后再次傻了眼,低头看看鼓、抬头看看钟,又满脸茫然地看看段折锋。段折锋面无表情:“敲钟。不然杀了你。”天鬼大骇!颤抖的手再次把鼓槌给弄丢,鼓槌顺着山路滚了两圈,消失不见。两秒后,只见瑟瑟发抖的天鬼一跃而起,踩在大鼓上,用身体疯狂地摇起了编钟!叮叮叮。咣咣咣。咚咚咚——!灵犀门人从来都没有听过天鬼这么异常的动静!短短几息之后,从某一山峰上闪过一道流光,一位护教真人御剑飞来,正落在大衍天数金轮旁边,面露疑惑之色看着天鬼。看到有人来主持,天鬼如蒙大赦,直接躲回了金轮中,任由真人再怎么叫唤,死活也不肯出来了。那真人看起来大约三四十岁,须发皆长、仙风道骨,疑惑地掐指一算,发现这是新人抵达宗门的日子,就回过头看向段折锋道:“你是新弟子?”段折锋很冷淡:“嗯。”“我乃灵犀宗护教真人之一,号‘霜梧’。”霜梧真人上下打量他一番,“奇哉怪也,这金轮天鬼从没有这样表现过。若是有功德,为什么它会踩着大鼓;要是有罪业,它又为什么亲自摇钟?”段折锋敷衍:“能不能算是功过相抵?”霜梧真人摸了一把自己的长须:“不对啊,相抵之后天鬼更不应该动静这么大了。它两边一起作响,难不成是功德惊世,同时又罪业滔天,两者都令它难以置信、无法做出判断……”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段折锋,又摇头:“不该啊,不该啊,弱冠之龄的小小少年,哪里来的这许多天命?”他低头掐指算了半晌,愁得脸都皱了起来。这时,一直在鉴心桥上空接引新人的江辞月忍不住落了下来,上前道:“霜梧真人。”霜梧真人看到江辞月,便眉开眼笑道:“哎呀,掌门嫡传来了。江辞月,你看看你接引的这个新人,你是哪里找来的宝贝疙瘩?”“宝贝……”江辞月愣住,“真人又在说笑了。”霜梧真人摆手道:“哎,你又没抓到重点。这个新人叫什么?”“段折锋。”“他在鉴心桥上表现如何?”霜梧真人认真地问,“可有表现出凶神恶煞之象?”“肯定没有。”江辞月说,“真人,他既然迈过了鉴心桥,那就说明与我们宗门有缘法,按规矩就是我们的人了。”霜梧真人却疑虑重重地说:“天鬼如此异常,不可不防啊。万一他是什么凡胎天魔,混入我灵犀宗门可就大事不好了,这种人虽是凡胎,但迟早会魔心示显,届时可就来不及了啊!”江辞月道:“真人,圣贤曾经说过,‘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论迹,他已经走过了鉴心桥,那就是迈过了他心中的妖魔,我们怎么有资格凭借一己猜测,就否定他的心性呢?”霜梧真人叹了口气:“唉,你才认识他多久,怎么就这么为他说话?”江辞月抿了下嘴,好像措辞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说:“虽然认识不算久,但是我和他一起斩过妖孽、烧过高香,又一起接引新人,曾经遭受过诬陷。这一路上,他助我良多,我心中感念——他一定不会是坏人的。”“真是徒大不中留啊,连江辞月都开始偏心俊俏后生咯。”霜梧真人摇头晃脑地调侃道,“算啦,我管不了你们。这天鬼有什么异常,也该是掌门头疼的事儿。你若真有心啊,赶紧先回去禀报你师尊吧。”说罢,霜梧真人也不管耳尖烧红的江辞月,扭头向着山上走回去。经过一块山石时,他好像临时起意,一拂袖——只见顽石之上,缓缓浮现出“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这句话,字迹铁画银钩,仿佛真是用铁凿刻上去的一般。霜梧真人走后,江辞月过来安慰段折锋:“没事吧?霜梧真人说话一向随意,其实他对新人很好,并无恶意。”段折锋当然知道霜梧此人,灵犀宗里一大闲人罢了,平时就爱八卦闲事,说话口无遮拦,倒是很能和年轻人打成一片。他点了点头,又道:“你在鉴心桥上提醒了我一句,其实是违反门规了吧。”鉴心桥上,外人是看不见他心中幻象的。但江辞月……“我见你一直在那里徘徊,好像要回头与什么人说话,几乎像是要跟他走了一样。”江辞月有些愧疚道,“一时情急,便出声提醒了。我……唉,我确实做错了。”段折锋笑了笑,道:“没事,我会为你保密的。”江辞月低着头:“不能得过且过——我再多面壁思过十五天。”“没必要,只不过是为一人坏了规矩。”段折锋随口道,“以后你就会习惯的。”“习惯?”江辞月看着他,眼含斥责,“你还打算违规几次?不成,你得陪我一起面壁思过。”段折锋:“……”那还算什么面壁思过,怕不是成了面对面思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