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辞月独自一人前往地府,却被拦在第二殿前。第二殿阎罗楚江王亲自出迎,礼貌地问他:“不知灵犀剑宗亲临地府,所为何来?”“为寻一人。”江辞月说,“请借生死簿一阅。”“生死簿上记载天机无数,即便是化神期强者,也不能承受其中因果,真君确定要如此吗?”江辞月道:“我已经错过了许多年,不能再等下去了。”“敢问真君,此人姓甚名谁?家住何方,生辰八字为何?”“……一概不知。”楚江王听后,反倒是笑了三声,说道:“如此,恐怕本王不能相助。真君哪里是想找人,只怕是想将地府翻个天翻地覆。”江辞月并未答话,只是沉默了片刻,目光在楚江王身上略作停留,似乎要想起什么,但最后轻轻地摇了摇头:并不是他。于是江辞月平静而深邃的目光越过他,仿佛要穷尽此处黑暗,看到生与死的尽头。眉心剑影蓦然跳动。“若我执意要借阅生死簿呢?”江辞月沉静地问。“那就请恕我们无礼了。”楚江王后退一步,“泄露天机之罪,就算你愿意承受,可我们也不是玩忽职守之辈。来人!”地府兵力听得鼓声号令,就将此处包围。“……无欺。”江辞月轻声呼唤。神剑祭出,持剑的江辞月目光中却只见悲悯,他低声叹息:“我并不想伤及一人,还请你们后退。”无欺剑出,霎时间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剑芒。江辞月明明只有一人,却能力敌数万万军队而不退,甚至缓步向前,如苍茫大浪之中逆流而上的蛟龙——越过彼岸花海,越过忘川河,走向那座象征世间生死离别的奈何桥。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但是那一刻心脏的跳动,在这数千年来第一次这样的真实。只可惜……奈何桥上空无一人,唯有桥下魂魄在绝望地呻吟。在这奈何桥上,江辞月击退了十数波追兵,目光固执地在无知无觉的魂灵中逡巡。无欺剑略作停顿,就有人惊喜地说:“他余力已尽,快上!”然而,江辞月回过头时,凛冽剑芒依旧如初,将追兵再次逼退。渐渐地,他们将这个无法击垮的剑宗视若神明,不敢再轻易上前,只能团团将他包围,寄望于他耗尽法力、无力再战。江辞月亦知道这一点,只是他不愿离开。越过生死之间的迷雾,他看向奈何桥后,那座巨大的轮回井——经受审判的灵魂将在其中进入六道轮回,再世重生。忽然,一支羽箭倏然飞来,没入江辞月的手臂。剧痛令他神智恢复,倚靠在奈何桥边,茫然回眸,只见眼前杀声震天,目之所及都想取自己的性命。举世皆敌,能几时也?再强的神剑,终究也会有被折断的时候。江辞月的第一滴血染上白衣之时,就已经预示了他最后的结局,他只是仍在徒劳地挣扎而已。又有追兵围攻而至,看来是要将他逼死在奈何桥上。伤势越来越重,江辞月心中十分清明,便令无欺剑飞举而起,耗尽最后一丝法力,拦在奈何桥前。他凭栏而看,因伤重而陷入恍惚中,只觉从所未有的轻松,世间生死不过如此,又有什么值得畏惧?一道血迹顺着伤口流向指尖,没入桥栏上,突然浸染出了其上三个字迹。他一笔一划地摸索,那是用剑尖凿刻出的一个名字——段折锋。段。折。锋。“江辞月,你知不知道自己很可疑。”“喜欢的人,当然要多亲近……如果不能从心所欲,那么修炼本身就毫无意义。”“我相信你。”“江辞月,你若能一直保持这么可爱就好了。”“终于可以好好看看你,你怎么不笑?”“好师兄,你以后生什么气都要跟我说,我保证除了你以外,不会对任何人好……”“别生气了,我的小师兄。这次我来以性命保护你,好不好?”……他们愕然地看见,奈何桥上浑身是伤的仙人,竟然牵动唇角,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就像将珍宝失而复得,又像漂泊的游子终于归乡。所有的记忆在脑海中如白驹过隙,却遥远得彷如前世一般。江辞月心中从未如此平静,他低声道:“师弟,我明白了。‘阴阳倒错,生死逆转’——怪不得凤凰说,我们当中要有一个死去,另一个才能找到生路。如果只有这样才能破除幻境,结束这场永远无望的生死轮回,就让我来破局吧。”他伸手一展,神剑无欺倒飞而回。刹那间,风云变色,奈何桥下众人严阵以待。他们无比惊愕,竟看着举世无敌的灵犀剑宗横剑于颈上,就欲自刎当场!就在这一瞬间,无欺神剑散发凛冽寒光,犹如一段无暇的月华,照亮江辞月释然的面容。也照彻出奈何桥下,忘川水面中,那名黑衣如夜色的张狂天魔!“——师兄,说好三十年,你倒让我等了三千年。”水中倒影就是段折锋暌违已久的容颜,他站在奈何桥上一模一样的位置,恰似与江辞月倒隔一整个世界。此世、彼世,一生、一死。原来他们近在咫尺,却隔却生死,三千年来始终错过,唯有在奈何桥上才能见到最后一面。在这幻境之中,记忆会消失,生命会流逝,唯有一段挥之不去的眷恋之情在提醒着彼此对方的存在。所以江辞月不愿飞升。所以段折锋以痛自醒。如今江辞月回首看去,惊觉这虚假的一生当中,唯有一件事物过于真实——那就是神剑无欺!它便是这场阴阳倒错绝境的关键所在,也是那柄导致生死逆转的神器,是将他们二人困在幻境中的阵眼。只要以真实的无欺剑自刎,江辞月方能真正死去,也才能放段折锋真正地自由……可是,他欲拔剑自刎,却被阻拦。段折锋问他:“可还记得临行之前,玄微真君说过什么?”“生死之间,有大恐怖。”江辞月说。段折锋续道:“——怯者求死,勇者方生。”奈何桥上下,水面相对。他们两个都站在自己正确的世界中,却只能看到对方颠倒的幻影。究竟谁生谁死?谁真谁假?彼岸花海愈见鲜红,十万阴兵如黑云压城,变幻出千面獠牙,要将他们分别杀死于两个世界里。段折锋道:“与其束手就缚,不如殊死一搏。师兄,你知道我不是一个认命的人。”江辞月问他:“你待如何?”段折锋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既然生死倒错,那不如将这错的一切都摧毁。这忘川河来自世间生死,将一切都归于轮回之井,若我们将轮回之井彻底斩断,那忘川之水还能倒映生死吗?”江辞月背靠奈何桥栏,白衣已经被血色浸透,但直到这时,他竟也笑了起来,说:“你怎么总是这么肆意妄为?先强闯地府,泄露天机,又斩断轮回,你可知道这都是触怒天道法则的罪责……”“机会难得,你不陪我一起疯一回吗?”段折锋眼眸含笑,仿佛早已知道江辞月的选择。而江辞月轻声道:“若还能回去,我定要罚你一百戒尺。”双剑同时祭出,光华照彻奈何桥上下,将忘川河沿岸彼岸花海尽数横扫!数万万魂灵齐齐呐喊,神佛妖鬼升天而起,血火如雨而落,地煞步步绽放成莲,将一切燃烧成炼狱火海。江辞月踏火而来,手中无欺剑剑刃上,流淌着他自己殷红的血,向那座轮回之井劈出了开天辟地般的一剑。然后,他看见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剑芒。无赦剑应约而至!两个世界在轰然巨响中寸寸碎裂。双剑剑芒化为黑白两色的阴阳符鱼,交错而升,冲天而去,化为一道黑白交缠的光柱。神器出世!他们终于破除幻境,回到了现实之中!江辞月但觉身体仿佛被灵气阵阵冲刷,幻境之中的渡劫期修为层层消退,唯有道心在鸿蒙之音中嗡然而颤,化为种种明悟。当他重新睁开双眼时,但见自己站立于禁地白色水面之上,眼前黑色石龛已经轰然裂开,其中奉有一柄古朴神剑,剑长三尺六寸,剑柄上刻有玄妙天书,不辩其意。“无欺……”江辞月轻声呼唤,将神剑纳入掌中。刹那间,血脉交融,他认识这柄剑仿佛已经有三千年之久,彼此之间毫无罅隙,从此之后当互为本命、共踏仙途。江辞月眉心识海中,祭炼十数年的剑胎终于能够成型,成为一道白色印记。神剑发出喜悦的鸣声,同时惊起了另一柄剑相似的共鸣。禁地之中,段折锋就站在与江辞月相对应的位置,拔出了属于他的那柄剑。“无赦。”他叹了口气。无赦剑化为一道黑色印记,钻入他手臂之上,仿佛能感受到他三千年来在那里留下的痛楚伤痕。江辞月惶然看去,竟然感到段折锋身上似乎真有张狂魔气,几乎要将一切陷入血色杀戮之中。但再定睛时,一切都已沉寂,只有段折锋深邃的目光看向自己。“师兄,该走了。我知道你攒了很多年的话想和我说,不过……”段折锋提醒道,“禁地即将塌陷了。”禁制已经失效,双生神器同时出世。禁地内动**不已,石龛、石阶、一幅幅壁画都在剧烈晃动中碎裂,阴阳符鱼失去了法力。而作为阵眼,那具美艳无双的凤凰尸骨,在水面上翩然起舞,莲步婀娜,长袖潆洄。似笑非笑的脸颊上一点泪痣,倾国倾城。“既然有生,自当有死……一千六百余年,我终于等到了一个解脱。”凤凰边笑边舞,似一朵绽放的火莲,在极致的凄美盛放之后,渐渐归于凋零——青丝散落尽,皓腕成白骨,只余一具红粉骷髅,在华美的长袍下塌落在地。火焰腾空而起,将他彻底焚烧。江辞月离开禁地时,本想为凤凰收敛尸骨。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在那片温热的灰烬中,他捡到了一枚凤凰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