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弟睡迷糊了呀……江辞月松了一口气。刚才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段折锋真的会咬下去,真的会吃掉自己……但仔细想想,怎么可能?小师弟又不是什么邪恶的天魔,昨夜还同床共枕的人,想必真的只是做了个不好的梦吧。就算在幻境之中,段折锋真的曾经满身魔气,甚至成为了魔界至尊——但那只是幻境而已嘛,哈哈。思绪百转千回,江辞月索性翻过身子,眼神澄澈而信任地望着近在咫尺的段折锋。段折锋:“嗯?”江辞月小声道:“师弟,你千万不要堕入魔道。”段折锋停顿了一下:“怎么突然这么说?”“因为在桃源绘卷里,你践行的是杀道;而在阴阳倒错幻境里,你真的入了魔……师尊很担心你的心境。”江辞月说,“翻遍书册,修道中人一旦入魔,就再没有能救回来的例子——魔气往往会侵蚀一个人的心智,入魔越久,人就会变得越加狂妄、狠毒……”“嘘。”段折锋伸出食指,抵在江辞月唇前,让他不能再说下去。这一动作竟有股说不出的神秘邪性,看得江辞月微微愣神。接着,段折锋却打了个哈欠道:“一大早就在掉书呆子,我可听不进去。小师兄,你洗漱过了么?”江辞月:“呃……”一会儿,师兄弟两个肩并着肩,在小院中洗漱过后,又吐纳一个小周天,算是完成了早课。昨夜默默失踪的小狐狸,直到此时才重新出现,小心翼翼地张望着两人神色,好像在判断江辞月还有没有生气。但江辞月为人宽宏,从来不记仇,点了点狐狸的脑袋道:“下不为例。”没有吹枕头风就好!狐狸喜笑颜开,又望向魔尊大人。段折锋看了它一眼,微微点头。狐狸福至心灵:尊上这是在肯定我!果然我狐妖一族才是最懂的!今日是这一旬的休假时间,没有大课要上。江辞月整理衣装,和段折锋一起踏入玉阙宫。一方面,是他已经晋升金丹真人,还需要正式向师尊玄微真君报喜,然后录入灵犀宗玉册中,地位和待遇也将随之升格;另一方面,是江辞月憋红了脸,想跟师尊坦白了。——对不起了,玄微真君,您老人家平生唯二的两位弟子,他们打算谈恋爱了,而且是以双修道侣为目的的那种……虽说修道中人讲究清静无为,不会为难弟子之间你情我愿的关系,但毕竟是师兄弟两个内部消化,师尊的首肯当然极为关键。江辞月已经在心里打了一万句腹稿,脸上更是沉稳到了“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级别,只有心跳砰砰个不停。他上前一步,就打算开口从他们相识开始说起……但他并不知道,此时玄微真君的目光,已经落在了他耳畔。江辞月的后耳根处,有一枚不大不小的红痕。是早上段折锋那一迷糊给留下的。小师兄虽然看了不少避火图,却依然不知道这种痕迹会很显眼,而且在白皙的肌肤上会留得更久……段折锋看见了,并没有提醒他。此刻,玄微真君也看见了:“……”玉阙大殿中,一时间陷入沉默。江辞月手心生出一层薄汗,是紧张出来的。因为他刚抬头想说话,就发现师尊抬手制止了自己。玄微真君道:“有什么事,现在先不必说了,为师另有安排给你们。”江辞月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回过头看向段折锋。段折锋神色慵懒,只是静静等着,像一个早已知道答案的人。“你们身为师兄弟,以后在大道上理应互相扶持,为师也不会阻止你们彼此亲近。只是……”玄微真君话锋一转道,“双生神剑毕竟非同凡响,身为剑主之后,彼此关系就不可等闲视之。”江辞月茫然地问:“这与剑有什么关系?”“双剑相生相克,互为制约。若你们二人之间全无关系,反倒相安无事;但若是你们交从甚密,就注定命数交织、休戚与共,恐怕在世间引起巨大祸端……”玄微真君睁开苍茫双眼道,“你真的做好准备了么?”江辞月肃然行礼,以为玄微真君会给他们布置又一考验。但实际并没有。玄微真君提出的唯一要求是:师兄弟二人之间进行一场切磋较量,然后在他的见证之下,缔结一份契约。“为什么?”江辞月问。玄微真君答道:“生杀二剑,皆有自己必须背负的天命。切磋过后,由为师作为见证,双剑自然会为剑主形成龙印——此印代表着你们缔结盟誓,今后就算反目成仇,也不可伤害彼此。”也许是“盟誓”二字打动了江辞月。他并未反抗,很认真地说:“是,弟子愿意接受龙印,也一定认真与师弟切磋。”回头看去,段折锋却很久没有说话。前世,他们师兄弟之间的切磋,总是难分胜负——无论是灵犀山上,还是数千年后的仙魔之争。可是段折锋对这一场双生神剑之间的切磋记忆犹新,他甚至记得江辞月拔剑时温和的眼神,交错而过时下意识收回的剑刃,还有拂过脸颊的青丝。前世今生,恍若在这一刻交叠。而段折锋就如记忆中的那样,趁着江辞月心软了的这一个瞬间,忽然旋身出剑——无赦剑锋刺入素白腰封,随后堪堪停住。江辞月愕然回眸的神色也好像停住。他本能地予以回击的剑刃,却是停在了段折锋的左肩上,还余一寸远,就已经及时收手。可是,因为段折锋收势未及的这一剑,却将他自己的肩膀送到了无欺剑上,同样刺入衣物两分,锋锐的剑刃留下一道细小的伤。双生之神剑,就这样在彼此剑主的身上,留下了第一道伤痕,也尝到了第一滴血。江辞月率先回过神来,连忙将无欺剑收回,上前关心地问:“你没事吧?”段折锋伸手轻轻抚过肩上这道伤,仿佛能触碰到前世那枚鲜红似血的龙印,那是他曾经在江辞月这里得到过的痛与明悟。而此时,他们都听见玄微真君低沉回**的声音:“天命昭昭,赐汝龙印。死生契阔,从此相依。从即日起,你们即为生杀二剑的天命剑主,也是彼此盟誓之人——切记,终你一生不可违背此誓,否则将受万剑攒心、烈火焚身之苦!”话音刚落,支撑玄微真君这具傀儡的法力已经散去,他就在他们面前支离破碎,化为漫天星火,飘散向玉阙宫中。“师尊!”江辞月吃了一惊,从未见过这一幕的他十分不解,上前一步,就想追过去。但就在此时,后腰上那道轻伤突然传来了烈火灼烧般的疼痛。“唔——!!”江辞月闷哼一声,眉头紧紧蹙起,额上冷汗淋漓,瞳仁不受控制地放大又收缩——他看不到,但段折锋知道,江辞月后腰上的那枚龙印已经成型。就像段折锋肩上这枚龙印,它象征着他所承担的盟誓——终其一生,不能伤害江辞月。段折锋回想起前世,他们同样是执掌了生杀两柄神剑,然后为彼此刺下这枚龙印。他本以为缔结盟誓之后,他们可以更近一步。那个时候,他们之间的感情那么懵懂,好像只是兄弟间的亲密,只是比一般的兄弟更好几分。也许前世的江辞月真的没有对他产生感情,只是出于对师弟的照顾吧……直至今日,段折锋依然分辨不清。那段岁月青涩而久远,像儿时舍不得放进嘴里的饴糖,幻想中是那么的甜蜜、那么的柔软,几乎令人忘记——自己从未真正地品尝过它。只是当时已惘然。依稀记得,龙印刺下后,江辞月却突然态度大变,再也未有亲近过段折锋,甚至不肯再出现在他的眼前。年少时的段折锋既固执又不服输,他曾经亲自找到清净小院门外,扣门大声地质问:“师兄!如果我做错了什么,你可以与我明说,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避我如蛇蝎!”门内寂然无声,江辞月始终没有露面。那时段折锋无论如何都不明白为什么,他在清净小院外执拗地打坐等待,一等就是整整七天,一直等到衣襟沾满了露水,眉眼落满了秋霜,始终不能等来一个解释。再后来……灵犀山在那场大火中熊熊燃烧。段折锋提剑踉跄地走下鉴心桥,在那里终于等来了江辞月。他们从未设想过再见彼此,竟然是在那样的情景中。——为什么江辞月的眼神那么痛苦?又那么悲悯?他不明白……前世种种过往,在段折锋眼前一掠而过。——在此后的数千年里,他曾经违背过盟誓,不止一次。那种烈火焚身的苦楚就像深深凿刻在他的灵魂上,时刻提醒着他,自己曾经怎样伤害过江辞月。但今世,一切未然,一切都还来得及。他的小师兄现在还近在咫尺……如果江辞月愿意,他们这一次不必再走向那样的结局。段折锋闭了闭眼,他选择驱散自己漫长的回忆,回归到现实中,看向江辞月道:“师兄,我们回去吧,关于龙印盟誓,我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你。”但当他睁开眼睛时,却看见江辞月满是汗水的愕然的脸。段折锋伸出手,江辞月却恐惧而惶惑地后退一步,眼眶倏然变得通红,似有千言万语哽咽在喉头不能诉说。——那一种段折锋熟悉的,前世江辞月的表情。既痛苦,又迷惘;既悲伤,又隐忍。段折锋向他走近了一步,江辞月却连退三步。他们在沉默中对视了短短片刻,连一个字都未能说出口。江辞月颤抖着嘴唇,忽然伸手艰难地掐出剑诀,化为一道流光,仓皇地逃离了段折锋的视界。“师兄……”段折锋就站在原地,深邃目光跟随着江辞月的踪迹,最后淡淡落在天际云霞之中。前世面对这样的江辞月时,他愤怒,他不甘,他满腔困惑与无助,却不知道能向谁诉说。而现在,他早已不是曾经那个段折锋了。“江辞月,你始终欠我一个解释。你以为自己能逃到哪里去?”哪怕逃到天涯海角……远如天涯海角,也依然在无赦魔尊的股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