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如白驹过隙,瞬息而没。江辞月只是一恍神的时间,已见到梦中的段折锋向着自己走来,带着深沉笑意的双唇开合,吐出魔头蛊惑的话语:“既然只是梦境而已,何不重温旧梦?”江辞月面色无波,只是长睫微颤,淡淡道:“此乃龙君寿宴,你身为魔尊,不该在此。”段折锋笑道:“所以我是假的。”江辞月却道:“但你行事……自幼乖张,破坏规矩不在话下,从来都敢兵行险招,所以就算亲身出现在寿宴上,也不是不可能。”段折锋挑眉:“所以我又是真的?”江辞月沉吟片刻,又沉稳道:“你麾下豢有数头梦貘大妖,对于梦境之事知之甚详……”“究竟是真是假,掌门真人也说不准了?”段折锋笑着走近,宛如一头正在蛊惑人心的梦貘般,向江辞月说道:“小师兄,我回来了。你可曾想我?”唰。迎接向段折锋的,是一截雪亮的剑光。这是他未曾设想到的回应,这时再抽身激退也有些来不及了,只见江辞月的这道剑光贴面而过,削下了一缕银白的发丝。“我们都已经变了。”江辞月静静看着这缕发丝飘落而下,淡淡答道,“无论你是真是假,我只需要——一并斩断!”随着话音落下,如练剑光刹那间铺展开来,宛如云破月出,光华瞬间照彻了一切迷雾。段折锋未曾出招,反被江辞月截截逼退。他的小师兄这一次毫无留手,上来便是凌厉的剑诀,就像在斩妖除魔。不,他就是魔。段折锋一路推到清净小院之内,终于退无可退。眼看江辞月咄咄逼人的剑光近在眼前,段折锋眉峰一凝,若有似无的魔气就要从身后袭出,但就是这一瞬间罢了,到底还是收了回去。他拔出了杀剑无赦,抵挡住了生剑无欺的进攻。双剑在多年之后的首次聚首,便发出了无比欢悦的鸣叫。一触即分。而师兄弟两人的这场决斗,竟然就如当年在灵犀山门上,在灵犀真君的见证之下,那场青涩的对决一般。一招一式,乃至于错身而过的衣袂都十分熟悉。而这一切也终于停留在熟悉的那一幕上——段折锋的剑没入了江辞月腰封之中,剑尖堪堪停留在那枚龙印的残痕上——早在多年之前,段折锋就已经为江辞月解除了龙印的盟誓。而江辞月的那一剑,也留在了段折锋肩上的龙印处。只不过,这一次他没有留手,他让段折锋流了血。魔血很快沁出了玄服,血腥味令段折锋的眼瞳中有赤色魔气一闪而逝。他缓缓道:“师兄,你果然变了。”“我曾在天道之下发誓,要除魔卫道。”江辞月答道,“你曾经是唯一的例外。”说罢,生剑无欺缓缓向前刺出。江辞月问:“为何不躲?”段折锋已经不是当年初上灵犀山的那个段折锋,假如他要对江辞月动手,只需引发魔气,化身天魔,便可以再战三天三夜。到时赢的人就不一定是江辞月了。但他没有这个打算,只是淡淡道:“求仁得仁,为何要躲?”他叹了口气,又道:“时移世易,一切都会变。我曾经以为你是唯一的例外,江辞月,但是我好像错了。”闻言,江辞月的剑又前进了一分,他冷冷道:“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师弟,拔剑。你若是顾虑自己身上的龙印,不能对我出手,也可以现在就解除龙印,我不会多加干涉——”“没那个必要。”段折锋没有理会肩上的伤口,只专注看了江辞月一会儿,便笑着张开双臂,说:“要杀便杀,江辞月,你从来不是那个多话的人。”江辞月唇线紧抿,眼中杀意一闪而逝。段折锋倒是闭上眼,悠然长舒了一口气。这一刻他只觉得释然,因为想到很多事,包括前世他们的结局,也包括灵犀真君做过的一切,包括他们身上彼此誓约的龙印,也包括终于卸下重担之时……踏上修行之路,逆天而行;做一个恣意桀骜的大魔头;然后死在江辞月手里。人生三大快事,夫复何求?“倒也……不错。”段折锋笑了笑,接着便感觉到江辞月的气息突然逼近,在自己唇角印上一吻。段折锋颇为讶然地睁开双眼,便看到江辞月欺身而上,一对琥珀色的眼眸中,倒映出清净小院内外的漫天花雨。江辞月喃喃道:“你骗我,师弟。”他伸手拔下发髻上的玉簪,任由满头白发披散而下,于朦胧天光中染上玉色。——江辞月这是在做什么?这一幕突然使得段折锋沉寂已久的心声再次跳动,他想问:“你——”却被江辞月打断:“不准动。”段折锋刚想伸手,却被江辞月按了回去,右肩上的伤口未曾处理,但那种撕裂的痛感却渐渐化为了另一种酥麻。巫山春色,朝云暮雨。江辞月身上的灵虚香气近在咫尺,彼此的喘息声亦清晰可闻。段折锋只想问:“莫非你还以为这是梦境?”而江辞月竟然哼笑了一声,反问:“段折锋,你觉得我是真是假?”段折锋哑然。他似乎反被小师兄摆了一道,只得答道:“自然是梦境。这里都是假的,只有你我二人是真的。”江辞月将他留在榻上,自己反倒起身,拢了拢松散的白发与衣襟,抛下了一句:“只许你骗我,不许我骗你?”段折锋:“……”江辞月拂袖而去,关上门没了踪影。留下段折锋起身想追,却突然“嘶”了一声,恍然想起来:右手还被江辞月绑在榻上,真真是全程被小师兄骂得“不敢动”。段折锋躺倒回去,半晌后一手掩着眼前,低低笑了出来:“小师兄,你果然是学坏了……”一会儿,段折锋收拾起身,也推开房门,侧耳一听,便知道江辞月正在清净小院后的温泉中沐浴。走到温泉外,果然便见两处屏风迤逦而开,雪白浓雾氤氲盘绕。段折锋就在屏风前,欣赏了一阵江辞月的剪影,道:“但你也不能这样骗我,我还以为你真想杀我——”江辞月冷冷道:“当年在灵犀山,你说你去去就回,我信了,但你骗我。”段折锋:“……”江辞月:“后来在不周山,你说会告诉我真相,我信了,还叫你哥哥,但你又骗我。”段折锋:“……”江辞月:“再往后,在黎国故都,你说会回来找我,我又信了。但你还是在骗我。”“咳,”段折锋右手成拳抵在嘴上,想方设法地为自己辩解道,“我只是想保护你,小师兄。”江辞月:“今天,我给了你最后一次机会说真话。你却还在与我真真假假的猜谜。我气得想‘杀’你一次,你倒好,直接在我面前躺下了!”段折锋沉默片刻,深刻反思了一番:自己到底说过多少句谎话,就连这么好骗的小师兄,最后都被逼成了这样……须臾,他前进了一步,放软了语气道:“小师兄,我保证以后不会骗你了。”哗然水声响起,如珠玉四溅。江辞月从温泉中站起,雾气中隐约可见玉山般的后背,但又很快覆在了重重深衣之后。他换上衣物,恢复了冰魂雪魄般的外貌,才从屏风后慢慢走出。面对段折锋的哄劝,江辞月道:“这梦境你索性也不必驱散了,这就把这座清净小院搬去东海归墟罢。我不止想把你锁在院子里,还打算把你锁在归墟里,说不定一千年后你还能说出两句真话来。”段折锋想了想,道:“若有你在,倒也不是不行。”论脸皮,还是魔头的厚。江辞月终于说不出狠话了,思来想去,骂了他有史以来最刁钻的一句:“混账东西!”段折锋又想继续哄生气的小师兄,却听见身后传来动静。从江辞月摆在一旁的山海绘卷后面,鬼鬼祟祟地跑出来一直火红色的小狐狸。这狐狸便是多日未见的容雩了。只见它六条尾巴并在一起,同时灰溜溜地夹在后腿之间,耷拉着两个大耳朵,恭恭敬敬地走出来呈上一个打开的丝绒盒子。江辞月走上前,从中取出掌门令牌,挂在腰封上,又翩然走了。段折锋定眼看向这只满脸写着“我是狗腿子”的狐狸。容雩两眼含泪,等着江辞月走了之后,这才委屈地哭天喊地:“尊上啊!!!三年了,三年之后又三年,三年之后又三年!我都快把山海绘卷当成自己家了!!您不知道我这些年在江辞月手底下是怎么过的!!”段折锋道:“师兄为何不再与我动手,是你透露了真相?”“不敢不敢不敢不敢!”容雩连忙摇头,伸出爪子指了指身后的山海绘卷,小心翼翼地说道,“是那群稀奇古怪的‘穿越者协会’干的,我什么也没听懂。但当年山海绘卷成型之后,夺天地之造化,竟然可以遮蔽天机、延缓劫雷。那群自称‘穿越者’的魂魄被江辞月救下了之后,一听说可以住进山海绘卷里,一个个的喜出望外,连夜把自己改名为‘纸片人协会’,然后就开始向江辞月泄露天机。”段折锋:“……原来如此。”他倒是未曾想到,一时好奇,令江辞月做成了这道山海绘卷,还有这等效用。早该在他计划中死去的穿越者们,反倒成了江辞月豢养的纸片人,就如当年桃源村的人们一样。那江辞月今日的这些奇怪行为,也就解释得通了。但解释归一码事,生气归另一码事。这回得怎么哄小师兄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