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猫是……陈竹白多看了两眼,心里有个隐隐不安的念头。但眼下的大事还没办完,他也不能直接追杀出去。钟言慢慢才缓过来,只是两腿酸得不停发抖,倒是不必假装,任谁一看都知道他方才受累。孩子一直在旁边哭,怎么哄都不行,他根本不懂如何去哄,只能看着他发呆。何清涟仍旧观察着钟言的一举一动,她到现在还是没能完全放下疑心。而钟言的反应也不像是刚刚生产完,怎么连抱都不抱一下?还是说,真的一点力气都没了?何清涟站在几步之外,重新审视着**的母子。钟言的泪水还在往下流,他没经历那些磨难,所以也不敢说自己真的产生了养育之情,只是觉着这孩子怎么这样可怜。眼前忽然间变得黑暗起来,周围血腥气扑鼻,钟言看不清楚眼前的路,只觉得脚下黏腻。一不小心他踩到了什么东西,差点又要跌倒了。这回他很机灵,一把揪住身边的人,直接抱了上去。“先不要睁眼。”那人开口。钟言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双眼被他的手捂住了,所以才看不清。“有什么我不能看的?”钟言小心翼翼往前迈步,“你一走好多年,我都长了一头多了,你怎么还管东管西?”尽管看不见,可钟言又不傻,四周的气味他闻都能闻出来是什么,无非就是乱葬岗。血腥气异常浓重,钟言轻轻地拨开那只手,他已经不是曾经胆小无知的小饿鬼了,几百个死人算什么。那只手也只能无奈地拿下去,惨状立马呈现。除了身边人,眼前全部都是死人,尸首形状古怪,每一具都长出了浓厚的白毛。“怎么会这样!”饶是钟言不怕,但他也没见过。“有一只旱魃出来了。”身边的人摇了摇头,“人世苦难重重,竟然让那东西出世了。”几百具白毛尸躺在干裂的土地上,两只手佝偻着向天抓取,连眼球里都长出了白毛。钟言迈过一具,问:“他们都死了,咱们是来捉拿旱魃的?那东西我能吃吗?”“你已经长大,要学会不能什么都往嘴里塞,我让你吃的东西才可以咽下。那只旱魃已经离开此地,自然有人去捉拿,今日我来只为了超度亡魂,为这些可怜人。”那人的手里攥着一串朱红色的佛珠,钟言却十分不懂了。人都死了还要超度?这和尚也太慈悲了。虽然自己已经不再乱开杀戒,但还是不明白这人的佛心从哪里来的。但让钟言打道回府也不可能,他就喜欢跟着他,喜欢看他拿自己无可奈何又必须背着自己上山。走着走着,两人听到一声微弱的哭声,钟言立马鬼形毕露,这地方还有哭声必然不会是活人。他极为凶狠地杀到哭声的面前,可眼前并没有他想象的尸变,反而是一个腹部高挺的白毛女尸的肚子在动。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了!钟言伸手想要将她一爪刺穿,万万不能让这东西也变成旱魃。没想到手腕一下子被人轻易地捏住,再也挣扎不动。“先别急着动手。”身后的人拦住了他。“哼,我还以为你又要骂我滥杀无辜呢。”钟言甩了甩手腕,听话地收了回去。“你已经读遍了藏经阁的经书,早就没了滥杀无辜的蛮戾。就算世上的人都相信你会滥杀无辜,我信你不会。”那人说完便蹲下了,没瞧见钟言得意的表情。钟言的嘴角偷偷翘起来,不再是平日里往下耷拉着,一脸谁都欠他一条命似的。他在死人堆里偷笑,只为了一个人的褒奖。“哼,话别说得这么满,说不定我还是会动手。”但这份窃喜他不打算让别人知道,于是装出一副心狠手辣的样子。谁知那人蹲下后就没再说话,反而不断地转着手里的佛珠,好似有大事发生。圆润的佛珠在他掌心里一滑而过,周围哭声停止。“转过去。”那人回过头说。“转什么啊?不就是死人,我又不是没见过……”钟言不情不愿地转了回去,看不到身后发生了什么。念经的声音朝他飘来,低沉却有力量,好似佛经上的每一个字都有着无法比拟的沉重。而在这诵经的声音当中还掺杂着另外一种,像切开了什么东西。紧接着就是微弱的哭声。钟言吃惊地回过头去,白毛女尸身上的大部分长毛已经染成了暗红,凝固的血块沾在毛上,说明她已经死了很久。但是在这全是死尸的地方居然还有活口。活口就在那人的怀抱当中,被他用僧袍裹住,又瘦又小,看上去不比野猫大多少。但那不是野猫,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婴孩。钟言对孩子毫无情感,只觉得吵闹,忽然那人把孩子递过来让他抱一抱,他不情愿地接到手里,比起抱着,他更想把孩子丢在脚下不管。“你瞧,如今你又修成功德一件,救了这孩子一命。这是棺材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将来把他放在寺里养大便好。”那人轻轻地点了下钟言的额头。钟言一愣:“我没有救他。”“你听见了他的哭声,但是你并没有一味杀戮,这就是你救了的。善心已在你心中深种,只等发芽结果。”那人又在他额头上一点,“如此,你便和天下恶鬼不同了,将来自有你一番天地。”“谁要天地啊,天地又不管饱……”钟言别别扭扭地说,低头一瞧,孩子的小脸着实可怜,瘦得就剩下一把骨头了,于是才试着哄了哄他,但仍旧不觉得这个棺材子可以活得下去。孩子的哭声将钟言眼前的尸山打散,眼前再也没有白毛的尸首,只是血腥气更加浓郁了。他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臂来,将孩子搂在了怀里。所以,现在的自己,是一个修得善果的人了吗?钟言不知道为何这样想,却不由自主地这样想。孩子身上的味道很不好闻,还没有好好擦干净,别人可能闻不出来,但钟言能嗅出他身上有着他娘亲的腐败味。将来他就是自己和秦翎的了,会作为秦家大少爷的长子活下去,再也不必忍饥挨饿,四处逃难。“别怕。”钟言碰了碰他的脸蛋,像是看到了他将来一路艰险的一生。虽然衣食不缺,但周围险恶。这一幕刚好被何清涟看到,她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竟然同时微红了眼眶。“多安排些人,好好照顾你们大少奶奶,坐月子要当心,不要落下什么病。”最终她转过了身,吩咐产婆们细细照看。秦翎一直在外头等着,他和元墨同样焦急。时不时有人进去,有人出来,显然是在选奶妈妈,所以元墨时不时垫脚往里头看,虽然明知道瞧不见大人和小主子,但总归心里高兴。秦翎就更不用说了,一边坐等一边翻看诗书。“孩子来得太着急了,我竟然没想好起名字,我真是无用。”秦翎骂着自己,时不时问问元墨,“这两个字如何?”元墨高兴地咧开嘴笑:“您问我不作数啊,这事得问问少奶奶。还有还有,小主子的名问不问老爷啊,家谱上不上?”“我爹……我爹自然是不认他,想必也不会让他上家谱,更不会给他起名。”秦翎已经完全看开,曾经他很看重这些,但如今他觉着身外之物轻如鸿毛,“不碍事的,我爹不起名字,我来起,孩子将来跟着我和小言,不沾秦家的家业也能过得很好。我不会委屈了他。”元墨狠狠点头:“行,那您给小主子起个好听的!”两人正说话,春枝忽然出来说可以进入了。秦翎马上站起身来,先用温水洗了手才进去。屋里为了通风开了窗,沉香温温地点着,明明是夏季可还是点了一小盆炭火。钟言刚能坐起来,师兄正在旁边选奶妈,已经为孩子找好了两位。秦翎迫不及待地跑了过去,拉住了钟言的双手,一时间竟然哽咽了。“你干什么啊……”钟言被他吓一跳,自己只是装作生产,按照师兄的话来说,女子生产的痛苦自己不及十分之一。秦翎也不知为何这样难过,连忙说:“听你喊了好久,嗓子疼不疼?”“不疼,歇一晚上就好。”钟言赶紧把孩子递给他,悄悄耳语,“孩子是师兄藏在产婆身上带进来的,爹娘都没了,家里只剩下这一个了,往后咱们当自己的骨肉养育,不辜负他娘亲辛苦怀胎十月。”小小的婴孩被塞到怀抱里,秦翎还不知道要如何抱他,只觉得小得过分了。他抱过出生不久的三弟,也抱过百天的小妹,可是都比这孩子要大,要壮实。这个着实太虚弱,身上的温度也不够。“他好凉啊。”秦翎忍不住说,用自己的手焐热孩子的手,“怎么会这样?”“早产,不足月,都是这样的,得让奶妈好好喂养,能活到百天就算无事了。”钟言靠在秦翎肩上,“他叫什么啊?还没起名字呢。”窗外点灯,丝丝缕缕的灯光从窗棂缝隙钻入,和沉香对撞。外头吹着清爽的风,连同雨水打在竹林上的声音都好听了,秦翎抱着孩子,支着并不强壮的肩头给小言靠住,忽然有感而发:“就叫秦逸吧,一生安逸,平安无事。”“秦逸?”钟言倒是没想到这名字如此随便就起了,但取得很好,“好,他必定一生安逸,平安无事。”陈竹白也在这时选好了两位奶妈妈,回过头恰好看到这一幕,一下子很是触动。看来师弟终归比自己的运气好,找到了相守之人。可是他又替师弟害怕,他们只能相守几十年,凡人的命在他们眼中一眼便看到了头。折腾到了晚上,孩子才终于喝上了奶妈妈的奶水。秦烁和秦泠的礼也到了,院里一下堆得没地方落脚。秦瑶的礼是她亲自送来的,一瞧见钟言她就掉眼泪,哭到拉着手说不出话。钟言劝了她好半天,好歹才给劝住。以前无人在意的院落更加热闹了,最早就是秦翎和元墨住,带着一个没人提携的小丫鬟,后来成了亲有了少奶奶,又多了四个大丫鬟和小花农。这会儿多了一位小公子,连带着三位奶妈妈住在偏室里头,哪怕夜晚也是灯火通明,瞧着就让人心安。但还有别人不知道的,院里还多了一只小白仙。钟言已经能下床了,趁着丫鬟们不注意,先把贡品摆上。回屋时孩子刚送回来,吃饱喝足后他确实安逸许多,在襁褓里头睡着了。“师兄,你真准备留下来啊?”钟言将其中一位奶妈妈请到了屋里。陈竹白摘掉面具,说:“我肯定不能长久地留下来,但这会儿是最危险的时候,我怕你应付不了。两位奶妈妈我瞧着没什么问题,我帮你看住一阵子再走。”“还是你疼我,那以后你能不能永远不走了?”钟言和他撒娇,不认识那位将军之前他们天天在一起,都是那人非要打仗,引起世间纷争不断。“我留在你这儿像什么话,再说我还有事在身。”陈竹白捏了捏他的脸蛋。“又有什么大事?”钟言抱怨了两句,肯定又是带兵出去。陈竹白沉默不语,静了半晌才说:“这回是最后一次了,再这样打打杀杀下去,百姓要苦死了。”“那还不如干脆把他杀了呢,战乱因他而起,也要因他而终。等孩子百天之后我就动手,必要取他首级。”钟言刚说完,秦翎已经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几件婴孩的衣裳,还有一床小被子。瞧见陈竹白的脸他先是愣了一下,但马上反应过来:“原来家兄还没走,这样便好了,你留在这里就多个人陪陪小言。”“我只是借住一阵。”陈竹白先把□□戴上,“你手里拿着什么?”“是丫鬟们之前做的衣裳,她们想着这会儿就能用上,都用开水煮过。”秦翎拿着两件,还有一个老虎头的小帽子,又指了指被子,“这是小妹给的,自打小言有了身孕她就让她的乳娘做了百家被,是取百位婴孩用过的小被子上的布料缝制,图个好意头。”“放下吧,一会儿给换上。你们可要精心啊,如今秦逸就是别人眼里的一块肉,还没有自保的能力。”陈竹白说,“比方柳家……”“我不会让柳家的人有机会下手。”钟言说。“你是不想,但不可能万事都防。”陈竹白打了个哈欠,每次征战回归他都分外憔悴,“我困了,先去睡一觉。你们好好照顾,夜里他哭醒了就是饿了,有奶妈照料。”师兄一走,元墨和小翠连忙钻了进来,两个人争着要看小主子。“我看看我看看。”元墨绕着圈地找机会,好不容易看到了,“啊,长得真小!还不如灶台上的蒸锅大!”“你懂什么!”小翠白了他一眼,“将来长得比你还高。”“是了是了,将来必定会。小主子天庭饱满,是最有福气的人。”元墨连忙改口,“只是……晚上他饿了怎么办?奶妈妈能醒吗?”秦翎抱着孩子说:“奶妈妈她们辛苦,所以不能苛待,赏银不说,她们的月例银子也要加倍。这是用人之道,我懂。”小翠想了想,说:“那正好,晚上我和元墨也跟着起来,帮忙看着。”“到时候再说吧,我也得跟着起来。”钟言心里很踏实,有这么多人在呢,孩子一定不会出事。往常床边没有小睡床,这会儿已经多了一个悬起来的竹编摇篮,是张开没事儿的时候做出来的。屋里安静下来,钟言将孩子放进去,时不时摸摸他还有没有鼻息:“唉,小孩儿的鼻息就是这样弱,我总以为他没气儿了。”“不会的,我们的孩子八字硬,他会好好长大,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秦翎看看小言,又看看小小的秦逸,头一回有了奢望。他如今懂得为何有人要追求长生不老、久久不死,只因为不舍得人间,又有太多的放不下,舍不掉。两人聊着孩子,躺在**也不觉着困,这是他们头一回为一个小小生命做打算,处处都是新鲜。钟言想让秦逸将来好好研习诗书,变成秦翎这样的读书之人,可秦翎又说愿意让孩子学学护身的功夫,最好也学些奇门异术,免得像自己被人坑害。钟言却摇头,不想秦逸长大沾上这些。这东西邪门儿,不沾的时候也不会找上门,一旦沾了,往后的麻烦只会越来越多。聊着聊着就过了二更,结果他们刚闭上眼睛,孩子哭了。他们先是一愣,并不熟悉半夜被孩子闹醒的感受,连忙披上衣裳就让元墨和翠儿唤奶妈妈起来。奶妈妈将秦逸抱走喂奶,翠儿一步不离地跟着,盯着,钟言这时候去了另外一边的偏室,刚好和正要出门的陈竹白撞在一起。“师兄你去哪儿?”钟言一把抓住他,怕他离开,“你别走。”“我不走,我只是去探探夜间的秦宅,一直没机会一探究竟。”陈竹白强打着精神说,“实不相瞒,我今日在你窗前看到一只白猫,不大对劲。”“白猫?糟了,我就知道这东西不对。”钟言索性跟他一起,“我还想去探探曹良。”“那好,你我一起同去,彼此也有个照应。”陈竹白当然不放心将院子直接空给别人,转手唤出五位阴兵镇守。钟言回去和秦翎说了一下,这才跟着师兄出来,两人双双跳上墙檐,一个比一个灵巧。这可比带着元墨出行舒坦多了,带着元墨时钟言得拽着他,但是跟着师兄时,被拽的那个人就变成了自己。“师兄,还有一件事我颇为在意,秦宅中有个三源鬼我还没找出来。”快到曹良的院落了,钟言越走越快,“这东西怎么找?”“三源鬼是咱们翻不出来的东西,除非他愿意现身,不然哪怕和咱们打个照面都毫无知觉。”陈竹白带着钟言跳下墙檐,两只鬼影贴着墙边前进。钟言一时痛恨:“就没有法子能治他们吗?往后碰上我岂不是要死在三源鬼的手里?”“法子?你要知道世间万物相克,就好比女娲、神农、神算,三源鬼也有他们自己的克星,就是他们彼此。”陈竹白快快地说,“前头就是你说的曹良住处?”“是,就是这里。”钟言先一步走了过去,刚进院门就闻到了不对劲,“怎么有血腥味?不好……”两人一对视就知道出了大事,一前一后落入院中。曹良住处的房门紧闭,陈竹白唤出阴兵推门而入,门一开,就看到了曹良的尸首倒在地上。他的脖子被人割开,已经放血而死。“晚了一步。”陈竹白摇头,“他被人灭口了!”而秦翎的院落里这时候也多了好几个人影,人影从墙边贴近,慢慢朝着房子而去。作者有话要说:飞练:我快回来咯!变成温暖小狗被师祖逗弄!秦翎:我成居家人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