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温热茶水放在桌上,钟言点燃一盏烛灯。千斤拔步床内亮起一方角落,刚好够他们四个人。秦瑶缩在被子里,怀里抱住那只大白猫。“多谢大少奶奶。”柳妈妈摸索着,寻找着那盏茶杯。陈竹白站在一侧,看她的手在桌上找了许久都不得要领,最后将那杯茶往她手里推了推。柳妈妈扶起茶杯喝了一口,身上冒着一股阴冷的气息:“咳咳,这香是压不住我的味了。”确实是快压不住了,临死之人身上都有股子阴冷的气味,不似腐臭,很难形容。如今秦翎身上还没有,再过两年……钟言就知道自己的房里也该点香了。“秦家里的事你知道多少?”陈竹白开门见山直问,“你的仙家是猫还是黄皮子?”“是猫。”秦瑶替柳妈妈说话,小小的身子和猫儿一起躲在被子当中。在烛光映照下他们能看出那只猫已经老了,和柳妈妈一样,呈现出衰老濒死的神色。可是仙家会死吗?钟言反正没听说。动物精怪一旦成了仙家便开始了修行之道,如果没有天谴它们是不会死的。“咳,我没有仙家傍身,要是有就好了。”柳妈妈忽然开口。“什么?你没有?”钟言大惊失色,但转念一想,好像柳妈妈确实一直没说她有仙家,她只承认自己续命偷运。陈竹白走到床边,掀开秦瑶的绣花小被后细细查看,甚至伸手摸了一下那猫,最后抬头说:“确实不是仙。”不是仙家,却能续命偷运,莫非是……钟言顿时看向小妹的奶妈妈:“你用阴灵猫?”柳妈妈点了点头,如果仔细看她的面孔就会发现她已经有些猫相了。“这就和您给大少爷养灵宠没什么两样,猫儿养好也能为主做事。它如今已经四十岁了,即将和我一起步入坟头。”这事其实钟言和陈竹白都听说过,但头一回见。猫这种东西和狗不同,狗以血肉之躯护主,猫则是以原身抵挡阴兵。只因为阴司里头有一位掌管阴兵的阴兽为猫,所以阴兵对有了修行的猫都是敬而远之。但也不是每只猫都能让阴兵绕道,养出这样一只猫要耗费极大的心力,但一旦养成,猫只要不死,人便不走。即便阳寿到了也能让阴兵找不到,这便是柳妈妈的续命之法。钟言顿时松了一口气,他真怕小妹视若亲人的柳妈妈是借秦翎的命数来苟活。不过这也就说清了她能续命偷运但为何没有那么精明,算不出来秦翎没有可偷的,因为她的本事确实不大。“猫儿陪着四小姐长大,如今也想着在临走之前看着她出嫁,还请大少奶奶不要因为老妇的事耽搁了吉期,最好是越快越好。”柳妈妈说话已然不顺,停停说说,“不能再耽搁了,不能再耽搁了……”“等等,莫非……”钟言灵光一现,“莫非那日小瑶和徐长韶在院子里撞上,也是你的安排?”秦瑶立马朝向柳妈妈看过去,显然她对此事并不知情。“是我,都是我。”柳妈妈承认得倒是痛快,好似将死之人说什么都不在意了,“我是想过让小姐和徐家公子相识,但没想到陈嬷嬷先我一步,居然冒险让小姐跌落。小姐早就到了婚嫁芳龄,我又不能给她做主,又不知道老爷给她安排什么样的婆家,只能在知道的这几个人里头选。徐长韶人品好,样貌也好,这样的男儿若再抓不住便错过了,所以那日我谎称您请四小姐去一趟,就是想让小姐和徐公子对彼此有个印象。”“都说男女大防,我想着这两人远远地见上一面就好,徐家若是往后有意,也会安排这桩婚事。没想到姓陈的居然使出如此奸诈的法子,装作崴脚让小姐掉下轿子,还好,还好,当时徐公子不在您院中而是出来了,阴差阳错居然将小姐搭救,看来这两人确实有缘分。”“这里头居然还有你的事,我就说那事蹊跷,摆明了是有人想要秦瑶快快出嫁。”钟言这下将所有事捋顺,只怪那时候的自己没想到她身上,“那陈嬷嬷呢?她为何失踪了?”柳妈妈停了停,说:“我故意让她被融肉雪吃掉了,后来融肉雪被您破解,她又回来了,我便亲手料理了她。她不是秦家人,而是柳家心腹,她一直在找机会毁掉四小姐的名声,这样将来嫁人便只能下嫁,也带不走太多嫁妆。”柳家?柳家居然还在秦瑶身边安排了人!钟言一惊再惊,看来若不是柳妈妈这些年续命保护秦瑶,秦瑶两三年前就会因为名节受损而草草嫁人。“怪不得之后陈嬷嬷没回来,原来是你动手了。”钟言没料到这里头还有暗涌漩涡,他一直在和鬼怪斗法,却不知道大宅大院里的宅斗也是如此可怖莫测,“那我再问你,融雪肉是谁弄进来的?”柳妈妈犹豫了一下,说:“是朱禹,而且我知道他不是人,他是一条横公鱼。”“你居然还知道这些?”陈竹白承认他们是小看她了。“四小姐一落地就是我在照顾,我第一次见到朱禹就知道他不是人了。他便拿四小姐的性命要挟我,只要我敢说出去他即刻杀掉秦瑶,我斗不过他,所以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知道他在院里布下了弯刀血池煞来杀大少爷,可是我不懂破煞,手又够不着大少爷的院子。那日,您千辛万苦生下小公子之后我想偷一份婚运和子嗣运给小姐,便让白猫日日夜夜去盯,没想到居然盯到他夜闯,对小公子下手。”“如果再退回十几年,我的猫或许还能和他一战,但现在我们都太老了。”“好在您的院里还有白仙,不过除了那只刺猬,好像还有些别的什么在和朱禹厮打……”柳妈妈看不见,所以也想不清楚,“这会儿朱禹也死了,我心头大患已除。”“那秦瑶身上的抓痕是怎么回事?”钟言仍旧三分信七分疑。秦瑶抱着猫说:“是我和它玩闹时抓的,后来柳妈妈做法让我快快愈合,连疤痕都没留下。”“我不信。”陈竹白一口咬定,“除非我亲眼看。”柳妈妈捏住茶杯,布满皱纹的眼周微微**,似是做着百般不舍的决定。她已经满头白发,头顶发丝大把大把地脱落,露出一块长满了老人斑块的头皮。少顷她慢慢抬头,而那只白猫也在她的示意下露出尖爪,忽地抓向秦瑶白嫩的手背。抓痕一出,血珠直冒,秦瑶疼得倒吸凉气。随后柳妈妈轻轻晃动手指,就好像指尖卷动着什么气息,白猫朝着秦瑶靠了过去,开始在她伤口上小心舔舐。大概半柱香,方才触目惊心的血痕和伤口全部都不见了,只留下一片平整肌肤。“四小姐金枝玉叶,还望等老妇离世之后能有个人疼她护她。”柳妈妈再开口已经有气无力。陈竹白仍旧没能放下警惕,走到秦瑶面前拉起她的手来,细细查验过才放下:“好,我便信你方才的话。不过既然你与朱禹熟识,知道他是从什么地方弄来融肉雪的吗?”柳妈妈缓缓摇头:“他不会和我说这么多,我也没有胆量多问。我知道秦家一直不宁,每个院都不安稳,各有各的邪思。我管不了那么多,只求四小姐快快出嫁,远离这一切。不过……我听朱禹曾经提过一句,说山上的和尚很厉害,轻易不要招惹,迟早有天他要上山杀之。”“山上?和尚?”钟言想到了隐游寺。可这也不对啊,朱禹应当是和隐游寺有勾结,清慧为了开慧才找他,并且许了好处,为何他们内里的关系是你死我活?莫非这里头还有他们没想到的事?“八成融肉雪就是山上和尚给的,其余的,老妇真的不知了。”柳妈妈放下茶杯,佝偻瘦弱的身躯再一次跪在了钟言和陈竹白的面前,“还请大少奶奶做主,求四小姐出嫁。”“妈妈……”秦瑶跳下床,奔到了奶妈妈的面前,一老一小泪水涟涟,还有一只白色老猫绕着她们呜咽。这场面陈竹白实在看不得,亲手将人扶了起来:“实不相瞒,四小姐的婚事已经在议了。”“谁家?”柳妈妈眼里的光彩如昙花一现,将陈竹白的手抓得死紧,“议的谁家?”钟言索性让她放了心:“就是你看上的徐公子,徐长韶,徐家。”“徐家,徐家。”柳妈妈如吃下一颗定心丸,抚着胸口笑了又笑,“徐家好,就议这一家。”“秦翎已经下帖请人了,想来徐长韶对小妹也是情有独钟,两人天作之合。”钟言也替秦瑶高兴,极少有女子能嫁心悦之人,她大哥和奶妈妈算了这么多年可算给她算了一门好婚,“柳妈妈,如今你和小妹的事已经说清,我还有几件事要问你。你们听说过潘曲星这个名字吗?”这名字秦瑶听着陌生,然而柳妈妈的脸色瞬息万变,一下从喜乐变得震惊无比。“你知道?”钟言看出来了。柳妈妈摸着秦瑶的头发,尽管看不到了可仍旧对钟言有所闪躲:“您怎么知道的?”“你别管我怎么知道,你是从哪里听说的?”钟言追问。这事和这人确实是秦瑶不知道的,她万般不舍地摇着奶妈妈的手:“您就说了吧,这人到底是谁?长嫂宅心仁厚不会害我。”“这事……这事与你无关,你不用怕。”柳妈妈先是摸了摸秦瑶的小手,随后说,“我和二夫人出自同一个山村,我自然知道潘曲星这人,他与二夫人青梅竹马,打小一起长大,长成之后便说想要上门求亲,但被二夫人娘家拒绝。那时候村里都是两个人想要私奔的传闻,再后来二夫人的爹娘忽然间死于重疾,她孤身一人刚好又遇上了老爷,老爷对她有了感情便将她留在身边……潘曲星那段时日经常在村子里流浪,说秦家胁迫了他未来的妻,说他与何清涟情投意合,可最终有缘无分。再然后他说何清涟给他来信儿了,让他去秦家投奔,便一走了之……”“果然,他们有私情。”钟言又问,“潘曲星长什么样你还记得吗?你在秦家见过他没有?”“没有,从未见得,他长什么样子我有印象,中人之姿,胜在高大健壮。”柳妈妈回。陈竹白又问:“那你是否在秦宅里见过和潘曲星有几分相像的人?”“您是怀疑……二夫人和他有了什么?”柳妈妈听得明白,这两人情深义重,说不定真的会在暗中**,或者嫁入秦家之前已经有了什么,“可我没遇上过长相和潘曲星像的人啊……但二夫人确实不怎么疼爱孩儿,二少爷和三少爷她都不怎么管,也就是三少爷还小时她百般喜爱,长大了便不喜欢了。”钟言和陈竹白纷纷摇了摇头,原本以为这条线抓住一线希望,结果还是断在眼前。最后钟言叹了一声:“好吧,这些事您就不用操心了,由我去做。小妹的事已经提上日程,您会有看到她穿嫁衣那一日。”“多谢大少奶奶!”柳妈妈二话不说,再一次跪下磕了个头。从这院离开,钟言和陈竹白都闷闷不乐,好容易查清了一件事,结果更多的事被翻出水面,搅得人心不宁。柳妈妈她没有黄仙,也就是说他们猜测错了,根本没有黄皮子吸食人血,那后厨那些断了脖子的尸首又说不清怎么来的。不多会儿他们便回了院子,一进屋钟言就瞧见秦翎,心里那些不愉快瞬间烟消云散。他将这些事都给秦翎说了,秦翎听完一时惊得说不出话,半晌才问:“柳妈妈她……”“她是用猫续命,已经到了最后几日了。”钟言还挺心疼她,“我就说秦瑶不可能在家里安安稳稳这么些年,不是她自己有本事就是她身边人有本事。如今重中之重就是查出潘曲星的下落,依照他的话他和二娘情投意合,是被你爹生生拆散,那么这两人必定不会轻易分开。”“其实……查不出来就查不出吧,别再把自己累坏。”秦翎心里有他的考量,等自己一闭眼,小言带着孩子和元墨小翠离开秦家,那么家里就算闹翻天也挨不着他。“那怎么行?查不出来咱们就别想过安宁日子了。”钟言还打算着以后,“你放心,有师兄在呢。”隔壁房间里,陈竹白正在给秦逸换衣裳,小小的衣衫很快就要换一件,这个时候的孩子长得极快。等换完后他将秦逸抱起,忽然看向从前没怎么注意过的左手,惊然发觉小小的左掌心里有一块红色胎记。胎记不大,大概就是一颗黄豆那么大,像朱砂痣一般落在小手正中心。陈竹白没见过这样标志的胎记,打开他的拳头看了又看,然后转身带着小逸睡觉去了。这一夜很是安静,钟言睡得也不错,最起码他放心了,他和秦翎一直疼爱的小妹不是鬼邪,没有背叛他们。等第二日,天刚刚开始要亮,急促的敲门声把钟言和秦翎一起吵醒,只听外头是元墨焦急的声音:“大少奶奶不好了!”他都没直接叫大少爷,开口就是少奶奶,钟言一听便知道有大事,头一个想到的是……秦泠!“什么事?”秦翎起身问。钟言马上将他按下:“你别起来,估计是小泠院里,如今你不能过去,我去!”说完钟言起身换衣,随随便便披上一件就走了。院里已经乱成一片,四处可见家仆乱蹿,还好有秦烁带人看管才没出现盗窃放火之事。顾不上那么多,钟言跟着元墨跑到秦泠的院子,还没进屋就听到哭声。那都是照顾过三少爷的丫鬟和小厮,他们都在哭主子。钟言从未闻过这样浓烈的血腥气,好似身处恶煞,面前就是一个大血池。等到他冲进房里,**躺着一个血人。秦泠几乎是泡在血水里头。他的脸和四肢没有残破,血泡、脓包、毒疮全在腰、肩、腹、背,这会儿上半身要烂穿了似的,随便一动就能掉下一块皮、一片肉。隔着薄薄的一层,钟言甚至看到了一颗噗通噗通跳动的心,它如今就像一块腐败的肉团藏在肋骨下头。然而即便这样,秦泠还有一口气在。“长嫂……”秦泠动了动手指,“你来送我了。”钟言一步上前,紧紧拉住他的手:“你别怕,长嫂来了!”秦泠眼睛睁开一瞬,又缓缓闭上。他没什么力气开口,只剩下吸气、喘气的费劲折腾。钟言心如刀绞,一个月前秦泠还不是这样,还是一个能说会跑的人,是秦家最小最活泼的三少爷。他马上就到娶妻的年龄了,今年应当说亲。“长嫂。”半晌,秦泠才睁开眼睛,可瞳孔已经开始发散,“求你一事。”钟言只能点头,完全说不出话来。他去年差点送走心爱之人,如今要亲手送走心爱之人的弟弟。可即便这样,何清涟都没想过下山来看看这个儿子。她当真是恨极了秦守业吧?所以才这样不在意他们的骨肉。“我走之后,别耽误小妹。”秦泠猛地抓住钟言,像是一百个不放心,“不要一年,她等不起。”钟言再次点了点头,家有白事一年不能办红,秦泠这一走,秦瑶的婚事恐怕就要搁置。“别为了我,耽误。万事从简,快快入土。”秦泠轻轻地说完了,他没有什么剧烈挣扎也没有什么死不瞑目,而是随着最后一口气的咽下在钟言眼前软了下来。他紧抓不放的那只手松开了,眼睛里的瞳孔散开了,胸口鼓动的那团血肉不动了。“小泠?小泠?”钟言发狠地捏了他一下。然而秦泠已经不能再给他任何回应,那个曾经跟在他身后叫着“长嫂”的孩子,在经受了百般折磨之后悄悄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钟言一下子软软地坐在了他的床边,窗外,顿时哭声成片。秦泠的死迅速成为了一片阴霾,盖住了秦家的天。秦翎和秦瑶自然悲痛不已,连秦烁都没反应过来,一时间居然不相信三弟会走。说也奇怪,小泠毒发之后是秦烁在准备白事,可真到了眼前他反而不愿去想,嘴里嘀嘀咕咕着“怎么会”。到底是同父同母,长大之后再有分歧,再有争端,他们小时候也是兄弟手足一起走过来的,在没有杂乱纷争的孩童时期陪伴着对方。由于死状不好,秦泠立马就被白布裹尸入棺且封棺了,当天下午就停灵,预备晚上开土。秦翎和秦瑶想再看看的机会都没有,这也是钟言特意嘱咐的,绝对不能让他们看到。只因为小泠走得太惨,一看便知生前受过百般折磨,再过不久就会变成一滩脓血,根本看不出人形。到了傍晚,秦瑶终于哭晕了过去,再也支撑不住,而秦翎则默默掉着眼泪,任何苦痛都被他生生咽下。从前是他自己的身子不好,看着家里人为他张罗丧事,听家仆们说自己命不久矣。没想到匆匆两三年光景,小泠居然走在自己前头。不过秦翎转念一想,他这身子也快了,不会让小泠在下头多等太久。只是……他偷偷看向小言和小逸,放不下,当真放不下,走的时候恐怕不会闭眼。随着一条生命的离去,秦宅上下挂起白色麻布,从前这些白布是给大少爷准备用的,这会儿倒是先给三少爷了。消息不胫而走,不仅秦宅里头的人议论纷纷,宅子外头同样也腥风血雨。秦家三少爷忽然离世成为了街头小巷的下酒菜,在茶余饭后被人反复拿出来说叨。有人说是突发恶疾,有人说诅咒,还有人说是大少爷和三少爷换了命,众说纷纭。徐长韶就是听着这些话拿着秦翎的帖子上门,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可是等到他见到秦翎的那一刹,徐长韶先是一愣,随即马上上前将人扶住:“脸色怎么这样差?”短短五日,秦翎已经瘦了不少,外加彻夜难安,一闭眼就是小泠幼年时缠着自己骑马的笑脸。他每日都在思索究竟秦家哪里做错了,为何他们兄弟都逃不出死门。秦守业守着秦家的家业,从没有昧着良心经过商,况且家仆也不觉着秦老爷是一位苛刻主子,从未拖欠过他们的月钱。娘亲早逝,对下人也是极好,二娘这些年管家从未落下过一句不是,可为何全部报应在他们身上了?“唉。”虽然秦翎不说,但徐长韶猜得出来,“节哀。几日后出殡?”秦翎摇摇头:“不出,已经入土了。”徐长韶微微一怔,秦泠又不是幼年孩童,这个年龄没有不出殡的道理。“这是三弟的意思,万事从简,早日入土为安。”秦翎却知道三弟这样做的真正缘由,是他死得太惨,万万不能出殡走一趟。当时入土就吓着了不少人,脓血直从棺木里往外流,可见里面的尸首已经彻底溃烂。徐长韶真不知该如何劝了,只能扶着秦翎坐下,帮他拿杯热茶。“凡事有用得上我的,尽管开口。”“确有一事今日要和你商量。”秦翎撑着精神说。“何事?”徐长韶问。“半月内,能否将我小妹娶入徐家,带她离开这里。”秦翎说。徐长韶彻底怔愣,还以为他发了疯。弟弟刚刚入土,他居然和自己谈论婚事,更何况这事哪有他们私下做主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胡说什么!”徐长韶刚坐下又站了起来,刚大着嗓门说了一句又降下声音,“这种事……你这样说出去,让别人听见还以为我和小妹有什么。我是不要紧,传出去她怎么办?别人会说她私定终生,不守妇道。”“是我执意如此,不关小妹的事。”秦翎一把将人抓住,原本就瘦的手又枯瘦一层,“徐兄,实不相瞒,我已经活不久了。”“这……怎么会?”徐长韶摇摇头,“你这是小弟离去后的伤心之语,不能当真。我懂你这份痛楚,我娘亲如今也是病卧在床,恐怕不好了,但……”“我不是伤心之语,是真话。”秦翎打断了他,“秦家不能再留秦瑶,我知道你对我小妹有情。”徐长韶只是摇头,脑袋里一团浆糊。办丧事期里提喜事,秦翎是不是糊涂疯了?“我没疯,你听我说完。”秦翎看懂了他的神色,他一定是以为自己伤心过度、疯疯癫癫,“徐兄,虽然你我幼年时互看不顺,但那都是小时候的顽皮,长大便不作数。如今秦家灾祸当头,你也看到了,下一个就是我。我必须赶在自己闭眼之前把小妹的婚事安排了,我知道你们传信说话,也知道你并非滥情之人……”“不是,不能这样说。”徐长韶连连摇头,“这事……”“那你说句实话,你对我小妹有没有情?”秦翎再次将他打断。徐长韶说不上来了,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位明媚的女子,打扮成小厮的模样,在花灯节的长街上四处乱看。“你有没有?”秦翎再次追问。徐长韶败下阵来:“有是有,可……”“那就足够,如今我爹和二娘都不在,我这个做大哥的私自做主订下你们的婚事,你回去之后就和你爹商量,说冲喜也好,说改运也好,快快订下婚期。”秦翎还怕他不愿意,又说,“嫁妆……”“你这是太看不起我了,我徐家为何要贪图你秦家的嫁妆?”徐长韶顿时明了,他也有读书人的那份清高,“只是……我虽喜欢小妹却不能提亲。不为别的,而是我身子不好,每月都要上山祛毒,想必将来也并非长寿康健之人……世上好男儿这样多,我帮小妹寻一门亲事吧。”“徐兄。”秦翎沉沉地说,“实不相瞒,小妹她恐怕不能有后。”徐长韶忽然瞪大了眼睛。“她若是真生不了,你给她寻再好的男儿又如何?到时候人家以‘无后’欺凌她,抬妾娶偏房来羞辱她,甚至弄一门平妻……她没了兄长如何自处?”秦翎都不敢往后想,“我在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她生什么病了?可曾看过郎中?”徐长韶颤颤地问。秦翎将头一摇:“无药可医。”接下来是良久的沉默,屋子里安静到连烧香的声音都能听清。沉香的灰折断了好几回,最终一段香灰落在了香炉外头。而徐长韶,想了许许多多的事。最后他站了起来,双手一拱在秦翎面前鞠了一躬:“那便放心将小妹交给我徐长韶。”“多谢徐兄。”秦翎终于放心了,心里最大的事彻底落定。他还想和徐长韶说些什么,可心口猝然一热,一口腥甜直冲咽喉,最后话还没说出来,鲜红的血却被他咳了出来。而钟言刚好迈进门槛儿,瞧见那口鲜红,生疼得宛如金针刺入眼中。作者有话要说:言言:谈了三辈子恋爱,be了两次,第三次一定要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