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内,赵琨最终转过身来,冕毓低低晃着。“他真如此说?”“奴婢问侯爷,后来是否当真动了心,侯爷说是,”空青行礼,“奴婢想,侯爷当年处境那般艰难,选择委身倚靠陛下也是不得之举——或许一开始是出于利用,但侯爷也不是铁石心肠之人,如何会不动情呢?”赵琨不答,手中摩挲着那半块断了的青玉佩。空青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瞧了眼。“陛下……”“可他对寡人,不只是如此。”他低头,静静看着融进玉里的血丝,这断裂处的尖锐曾数次扎进他的手里,早已浸透了他的血。如今尖锐处也磨平了,人也回到了他的身边。这五年的时间好像一晃而过,只剩下那些不得宣于人前的阴鸷心绪,终此一生,他都不会让韩桃有所察觉。他要把韩桃留下来,以这寂寂宫城为囚笼,永远留在他的身边。“退下吧,”赵琨最终松了手中的劲,“告诉他,晚些时候有故人到访,他会高兴的。”空青再次行礼,默默退下了。晚风凄凄,偌大宫殿里一下空旷下来,只有桌案上放着一份奏本,是由鸿胪寺递上来的,陈述关于乌孙王子抵达都城的消息。当年榷市之事涉及三国利益,谁也不知从中斡旋之人竟是那位名不见经传的齐国质子,此事最后的结果是乌孙与南燕结下秦晋之好,南燕老皇帝自以为得了便宜,却不知道赵琨早向赫连异递了枝子。此后多年齐国在边关向乌孙人多征入境税,以此控制乌孙商人的货价,不仅叫边关众城兴盛起来,也使两国关系愈发融洽。赵琨以此换得当时身在齐国皇宫中的母妃平安,也让南燕老皇帝看到韩桃与乌孙王子之间的交情,至此对韩桃多了几分重视。当真是一箭双雕。然而那位乌孙王女最终因着和亲的缘故嫁给了韩武礼,韩武礼兵败亡国,王女也随之没入了齐国的宗人府,韩桃口中的明月,在经年之后还是落了沟渠。·“他应当就是为此事而来吧。”长英殿中听到宦官的传话,韩桃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宫墙,没想到还会有再见赫连异的机会。然而能见到赫连异,如同赵琨所说,他确实很是有了几分好心情。他有些懒散地倚靠在宫门口等,长衫微微垂地,当年他们三人把酒言欢的场景记忆都有些模糊,只记得赫连异出城门时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样子,抱了赵琨以后还要来抱他,结果被赵琨嫌弃地一把推开。那会儿赫连异在南燕都城逗留了几个月时间之长,险些以为自己再也回不了乌孙,他与赵琨于赫连异而言是雪中送炭的兄弟情谊,却不知其实最开始的时候,这份情谊并不纯粹。韩桃忽然想到,他对赵琨不也是如此吗?他在宫门口等了会儿,看着逆着斜阳有人坐着御辇过来,周围拥挤地跟着一大帮人。而赫连异一身奇服,大步走在那帮宫婢与宦官之间,很是显眼。韩桃呢喃道:“他怎么也来了?”“您不就是在等乌孙王子来吗?”空青有些奇怪。“孤是说陛下。”韩桃往后退了退,借着宫门挡去自己身形,这样看着就像他专程等赵琨过来一样。而他躲入宫门里的身影也落入御辇上赵琨的眼里,赫连异奇怪地看向赵琨。“我听说韩桃如今住在你这,竟然是真的,你们俩和好了?”“什么和好?”御辇落地,赵琨走了下来,他摩挲着玉佩步入长英宫的门槛内,赫连异当年回国回得早,应该是不知道他们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才对。如今赵琨虽是一身龙袍,贵不可言的模样,对赫连异的态度很自然,丝毫没有因着自己如今身份不同而拿乔为难,一如往昔与赫连异把酒言欢时的随意,使得赫连异说话时都有几分放松。“没什么……”赫连异一边跟上,随口说道,“就是前几年的时候韩桃有写信给我。”“他还写信给你?”赵琨忽然停住脚步,转头看向他。赫连异挠了挠头。“大概在你回齐国之后一两年,”他补充道,“乌孙使臣去了趟南燕,回来时给我带来了韩桃的信,我才知道——”“赫连异。”韩桃慢慢地从阴影中走出来,打断了赫连异的话。赫连异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一般,闭口不言了。晚风习习,吹得袖衫微微有些飘起,韩桃站在宫门边几分形销骨立的意味,好像下一刻就要随风同去,赵琨的眼敏锐地看向韩桃,察觉到韩桃瞒了自己事情。韩桃却只是慢慢走上前来,一下极为自然地偏头吻上赵琨,如同蜻蜓点水触碰后,又极快且大胆地抿了一下赵琨的唇瓣。过了会儿,他脚跟重新踩地,掩去眸中神色。“别问了。”赵琨皱起眉头。“韩桃——”“陛下说过,给我利用你的恩典,”韩桃平静道,“罪臣这便求了。”昨日是赵琨在床榻上吻得他死生不能,到最后反问他知不知道怎么利用自己了,韩桃听在心中很不是滋味,总是要将这滋味还回来的。赵琨闻言一把攥起韩桃手,就要多做些什么。赫连异急忙大喊:“我还在呢!”“……”“……”两人不约而同转过头来。一旁的赫连异自韩桃踮脚去吻的那刻就瞪大了眼,目光在两人间来回徘徊,总觉得这其中弥漫着诡异的氛围,说不上两人是和没和好,但看着也不像闹僵到当初韩桃所说此生不见的地步。韩桃一下从赵琨手中抽出了手,往殿内快步走去。赫连异急急追了上去,只留下赵琨一人若有所思地望着。“他是不知道吗?”赫连异追上来,低着头小声问韩桃,他那般高大的身子扮作窃窃私语的样子,也很是滑稽,“赵琨不知道你之前在南风馆的事?”“……不知道。”韩桃眼中一下闪过忧伤,他抬起眼轻轻对赫连异说,“你也不要与他提起。”“是了。”赫连异恍然大悟,喃喃道,“赵琨这性子若是知道了,定然要发疯。当初若不是你托使臣送信给我,我都不信会是这样的。”韩桃目光一动,那藏在袖衫下的指尖颤抖着,缓缓攥紧。而赵琨从后边不紧不慢地走了上来,面无表情。·天色昏暗下来也很快,宫婢们开始轮流上菜,圆桌前三人落坐,红炉煎酒。沸腾后的酒气散发出来,带着淡淡果味清香,韩桃坐了会儿,看向旁边的赵琨,不知赵琨如今心中在想什么。他试探伸手去,想要舀一勺酒尝尝,但赵琨一下拍掉了他的手。“只能吃这个。”赵琨推了南瓜汤给他,语气淡淡。韩桃看了会儿,放下筷子。“他要吃你就给他吃,你这——”赫连异舀了碗酒,就要递给韩桃,在赵琨的威胁眼神中缓缓放下手。“这——酒我吃。”旁边侍奉的空青见状行礼解释道:“我家殿下最近胃不好,太医说不能喝酒,南瓜最是养胃了。”“这样啊。”赫连异干笑几声,“这不是还挺关心的吗?”然而满桌盛宴,韩桃能吃的并不多,赵琨故意当着他面一碗一碗地和赫连异干酒喝,放在他面前的却都是养胃菜品,他抬眼看向赵琨,看见赵琨眼中闪烁的冷意,摆明了就是在报复于他。也只会这么报复他。韩桃垂下眼,不紧不慢地开始动起了筷子。“酒少喝点,”他喝了口南瓜汤,淡淡说,“酒品不好。”“寡人酒品不好?”他不看赵琨,赵琨自是也不看他,“笑话。”又是玉碗碰击的声音,但也不知谁喝了酒会抱着他撒手不放,非要将衣服扒光才甘心,韩桃又喝了口南瓜汤,感觉这会儿好像真是在南燕的时候。赵琨与他同在的那几年,他是难得的自由。心脏又开始带着细密的痛,他眉头微皱,佯装无事地夹了一口金丝南瓜。“吃不下就别吃。”耳边传来人声音。“……”不是没在看他吗?他抬起头来,赵琨还在兀自舀酒,赫连异一个人吃得也很高兴,他又低下头去,勺子搅了搅南瓜汤。“喝三口。”他轻轻说,也不看赵琨。“只能一口。”“……两口。”赵琨把酒碗放在他面前,嗓音依旧很冷淡。“一口。”韩桃就端起酒碗来,喝了一大口。他其实从来不贪酒,但这样反抗一下他倒是高兴了,不知怎的也很喜欢赵琨如今管教自己的样子。心脏好像没那么疼了,韩桃漫不经心地看了眼窗外半隐没在云里的下弦月,接着舀起了南瓜汤。·这顿饭吃了将近一个时辰。赫连异也提出了他这次来的目的,是希望赵琨可以允许他的王妹签下和离书,和他一起回乌孙去。赵琨自然是允了,又聊了大半个时辰的闲话。到最后红炉里煮的美酒都饮尽了,赫连异踉踉跄跄起身来,拍了拍韩桃的肩膀。“我当初说了,我赫连异认你这个兄弟,”酒力发散,他眼睛微红,“但我这兄弟没当好。”“赫连异,你醉了。”韩桃怕他多说些什么,站起身来。“你那时候为什么不跟我走?”赫连异大声说道,“为什么韩武礼都这样对你了,你还要留在那里?你是傻子吗!”赵琨的眼神一下就变了。韩桃看向赵琨,他知道赵琨定然开始好奇了,但他不能让赵琨知道这件事。他急急推赫连异去,一边看向四围,对上空青的眼投去求助的目光。赵琨眼神冷厉下来。“让他说!”“赵琨!”韩桃急得几乎要扑上去。“赵琨也是,说什么此生不见,竟真的就不管你了,”赫连异掰开韩桃的手,高声道,“有什么不可以说?有什么不可以说?”“我是不知道你和赵琨闹了什么误会,但你之后选谁不好要选了韩武礼?你们俩不就是因为这样才到这个田地吗?”他醉了酒不管不顾,早已把韩桃的叮嘱抛掷脑后,又再次拍掉韩桃来拦他的手。“我是不该说,但是我真的很想说。”“要不是当初你写信说你在南——”啪一下,空青一个手刀,干脆利落地打晕了赫连异。砰一声,赫连异摔在了地上,殿内一下就安静下来,韩桃喘息未定地后退一步,有些乏力地撑上了桌子。“陛下,赫连王子醉了,”一旁空青半跪了下来,“殿下如今急成这般,只怕也有难言之隐,如今光殿内伺候的仆婢就有一二十个,若有什么事,还是等赫连王子酒醒了再详细问才算清楚。”空青是怕赫连异真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今日在殿内的众人都保不住性命。然而她确实是帮了韩桃,韩桃感激地看了空青一眼,转头对上赵琨沉沉的目光。那目光幽深而不可知,隐隐淌动着的阴鸷,是近乎要将他拆吃入腹般的幽暗。赵琨在隐忍,隐忍怒意。自从听到韩武礼这三个字之后,赵琨便开始不对劲了。赫连异知道的,赵琨都知道,而赫连异不知道的,赵琨知道的更多。韩桃对上这目光,心中犯着战兢,开始疑心是不是在宫门口赵琨就发现了不对,才会在席上故意灌赫连异酒,以此套话。目光流转间,两人都没有出声。“都下去,”许久,赵琨才开口道,“请赫连王子下去休息。”“是。”众人这才如蒙大赦般退下,三四个小黄门合力抬起赫连异往偏殿搬,连带着桌上的饭菜都开始撤掉,碗盘碰撞叮当响,被搬起的赫连异发出哼哼声,宫婢宦官鱼贯般往外涌去。韩桃的手撑在桌边,有些惊慌地看着,却也说不出阻拦的话。空青是最后离开的,直到临走前两个宫婢关上了殿门,“吱呀”一声,四围就没有声音了。好似一瞬间的事,殿中就空**下来,只留下赵琨与韩桃两个人。赵琨又定定看了韩桃一会儿,没有说话,缓缓起身来。“我不知道,”赵琨站在饭桌的另一端,好像隔了一段距离就变得无比遥远,他也不再自称寡人了,“我不知道有什么事要比五年前你对我做的还要可怖,以至于你铁了心要瞒住我。”韩桃看着,这世上谁人都可以知道,唯有赵琨不可以。他只是不想在赵琨面前丢了脸面,更不想赵琨因此而自责难过。“今夜你不对我说,明日等赫连异醒了,我也有的是法子叫他说出口,”赵琨看着他,摊了摊手“你非要我从他口中问出答案?”“能瞒一会儿,便是一会儿。”韩桃只说了这一句话。烛火映照着他面容,几分病美人相,捧在手心都怕碎了,然而这眼神还是如从前一般透着执拗。不知为什么就是不肯说。赵琨气笑了,笑得都要别过头去,他招了招手,嗓音中带着冷淡。“过来。”隔着饭桌的距离,赵琨的手指骨节分明,伸手招他过来的动作,分明带着怒意。韩桃顿了顿脚步,手指摩挲过桌沿,却还是缓缓地,一步步走近去。赵琨站在原地,看着韩桃走来。“承恩侯,”赵琨一字一句唤他道,“你是真的不喜寡人,不喜到连装装样子都这般难?”“赵琨……”韩桃回答道,嗓音很轻,没有犹豫,“我喜的。”“你说什么?”韩桃一点点贴上赵琨,贴得有些紧密,仿佛这样才能得几分安心,他的手自赵琨腰间穿过,还是自来齐国宫中以后,第一次这般主动。“别问赫连异了可不可以?”韩桃抱住他,嗓音有些低哑,“我很难过,你可不可以,不要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