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缓缓开了。银发的小人鱼, 呆呆立在地板上,紫色的眼眸里全是慌张与不安。冉溪看着眼前的这只鱼,只觉得千言万语都梗在了喉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和裴先生, 是同一个人……不对, 同一只鱼?你为什么要瞒着我?然而,看着小人鱼那因为紧张而变得惨白的脸,看着他因为恐慌而瑟瑟发抖的身体, 这些话冉溪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闭闭眼,再次深深吸口气,蹲下来,对着小人鱼张开胳膊,只轻轻说了一句话:“你回来了啊。”小人鱼怔怔地盯着冉溪,大眼睛渐渐变得水润润的, 眼看着泪水就要涌出来了。冉溪止不住的一阵心疼, 再次轻声道:“有没有……有没有哪里会痛?”小人鱼的嘴巴一瘪, 尾巴一撑,一下就扑进冉溪怀里, 两只手绕住冉溪的颈项, 眼泪稀里哗啦往下掉。冉溪轻轻拍着他的背,同以前一样, 轻声念叨着:“没事没事啊……”小人鱼无声地哭了许久后, 冉溪叹口气, 把这小家伙牵出来, 让他坐到自己**, 给他擦掉了眼泪。恍惚中, 他甚至有种错觉: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个时长两个月的梦, 小弋从来就没有离开。他再次叹口气, 拉过一旁的椅子反坐着,胳膊搭着椅背,看着小人鱼,若有所思,欲言又止。小人鱼的眼睛都有些肿了。他抽了抽鼻子,小心翼翼地比划着:“对不起。”冉溪伸手摸摸他的脑袋:“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小人鱼睁大眼睛,眼神里满满都写着害怕。冉溪立刻读懂了他的害怕。这小家伙,在害怕自己不愿再听他解释,不愿再和他交流,不愿再搭理他。冉溪苦笑一笑:“小弋,我没有……没有对你生气。”小人鱼的眼睛里闪过些光,同时又多了些不解。冉溪思考了许久怎么用词才合适,最终试探着问了出来:“你……你和裴先生……你和裴逸,其实并不是完全的意识相通,对吗?”“你并不是特别清楚,裴逸到底在做什么,对吗?”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在绿山谷第一次遇见裴逸之后,小人鱼只知道这人出现了,知道这人会帮助自己,但并不知道裴逸究竟做了些什么。不仅如此,当时的小人鱼,似乎连裴逸长成什么样都没见过。果然,听到冉溪的问题后,小人鱼点了点脑袋。冉溪又道:“所以,其实你……我是说小小的你,既不知道裴逸的想法,更控制不了他的行为,对吧。”只听说过“双重人格”,没想到这个世界居然还会有“双重意识+双重身体”。小人鱼仔细地想了想,先是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比划道:“不全是。”“有的时候,我们可以对话。”“我们还会共用一个‘备忘录’,把每天的事记录下来。”他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如果是特别特别重要的场景,就会在我们的精神力里留下影像,另外一方就会知道对方发生了什么。”冉溪道:“那现在,你们在对话吗?”小人鱼摇了摇头,愤愤地比划着:“他是大笨鱼!他刚才受刺激过度,意识又沉睡了!”冉溪本来觉得,在这个匪夷所思的场景下,面对这么超出想象的事实,自己除了“惊愕”“不解”以及“愤怒”以外,不会再浮现出别的情感。可没想到,看着小人鱼脸上那“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外加“十足嫌弃”的眼神,他居然笑了出来,还笑出了声:“是哦,裴逸是大笨鱼。”看到冉溪笑了,小人鱼惴惴不安的心终于安定了许多。他跳到床下,往前挪了一点,挪到冉溪面前,抿着嘴唇小心比划着:“我可以解释。冉溪摇了摇头:“不需要你来解释。”他看着小人鱼,眼神澄澈明亮一如往昔:“你啊,安安心心当你的小朋友就好,这些大人的问题,不需要你来解释。”刚刚小人鱼的回答,再次印证了自己的想法:小人鱼不是,从来不是“儿童身体里藏着大人的意识”。虽然他比同龄孩子聪明许多,虽然他有许多让成人咋舌的技能,但他的内里,依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孩子。那样的眼神和微笑,是只有孩子才会有的。冉溪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既然如此,为什么要让一个6岁的小朋友来解释这么复杂的事情,甚至来承担自己可能无法控制的怒气?听到冉溪的说法,小人鱼脸上再次露出些不解。冉溪微笑着:“别想太多了——既然回来了,要不要吃点东西?”“冰箱里没有雪糕了,但是有冻酸奶,要吃吗?”小人鱼鼻子又动了动,吞了口唾沫,脸上露出些“好想吃”的模样。可他认真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比划起来:“我想吃。”“但是,我觉得我应该睡一觉。”“通常我睡醒之后,大笨鱼的意识就会清楚一些,就又能出来了。”冉溪沉默片刻:“不耽误。”“先来吃点排骨把,我做了辣椒碟子。”听到“辣椒碟子”几个字,小人鱼的眼睛就开始放光,脸上的笑容藏都藏不住了,欢快地跳去了餐桌旁。*小人鱼的胃口比那只大人鱼好太多了。他以一己之力,干掉了一整锅的排骨。吃掉正餐以后,他又吃了一个淋着草莓酱的冻酸奶,然后跳到浴室——又跳了出来,眉眼里带着委屈:“我的牙刷呢?毛巾呢?怎么都没有了?”他又指了指以前放小床的地方:“还有我的小床呢?”冉溪另找出干净牙刷和毛巾给他,同时很诚实地说着:“不想太‘睹物思人’,所以就收起来了。”听到冉溪的解释,小人鱼露出高兴的神色,晃着脑袋进了浴室。冉溪则是立在原地,带着些愤懑的心情,想起裴逸那天“若无其事”地问自己,为什么看不到小弋生活痕迹的事。在听到自己说是“为了节约地方”之后,这人当场就不说话了。呵呵。所以这只大笨鱼,当时到底在想什么呢?冉溪又好气又好笑地想着。*冉溪到底是没有去把小人鱼的小床重新搬出来。他让这小家伙就睡在了自己**。至于他自己,干脆坐到书桌前开始看书。不过,他其实没看进去几个字。他脑子里翻来覆去的,都是今天发生的事。以及——那只大笨鱼,到底什么时候会变回来?午夜十二点。冉溪有些困了。他起身去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待他走回卧室时,既意外,又理所当然的,看见小人鱼的身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裴逸颀长的身影,安静地立在床边。冉溪咬了下嘴唇,冷声道:“裴先生。”裴逸脸上浮现出如同小弋一边的慌张神色,急切道:“冉溪,我可以解释——”冉溪眯了下眼睛:“解释什么呢?”“解释你当时不告而别?”“解释你套了个马甲偷偷回到我身边?”裴逸往前走了一步,眼里神色焦灼:“我……我不是,我不是故意……”冉溪长吐一口气:“我相信你不是故意变成小弋来到这里的。”“你是……遭遇了意外?”裴逸见冉溪像是愿意沟通的模样,心中的紧张略微淡去一点,声音也稍稍缓了些:“对。”“遇到意外后,变成了小弋的模样。”冉溪并没有追问到底是什么意外,只问道:“那现在意外解决了?”裴逸道:“……解决了。”其实并没有全解决。但他并不愿意让冉溪担心。一点都不愿意。冉溪微笑一下:“所以,如果不是吃到辣椒引起意外反应,你是永远不打算告诉我小弋的真相?”裴逸:……完了。冉溪后退两步,直直盯着裴逸的眼睛,神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裴先生,我对你的隐私并没有太多兴趣去打探。”“我只有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你当时为什么会让小弋突然离开,不告而别——如果我没猜错,这件事一定是你主导的。”看到冉溪从未有过的冷漠面庞,裴逸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发痛。他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因为……回到海底更利于我的身体恢复。”冉溪神色更冷了:“裴先生,我问的是,为什么——不,告,而,别。”你大可以当面告诉我,需要回海底休养。为什么只留下书信,和一山坡的玫瑰。裴逸微微垂下眼帘:“因为没必要。”“这本就是私密的事情,我没有必要透露给你。”冉溪这下气得简直想笑。他呵呵一声,道:“原来如此。”“原来是我不值得你告诉。”“那么第二件事——”“你既然瞒我瞒到了现在,那将来,你是不是也会一直瞒下去,永远,永远不会告知我真相,不会向我透露小弋的去向?!”冉溪的声音都开始发抖了。裴逸闭上了眼睛。好一会儿,他才慢慢答道:“是。”“在我的设想里,会有皇家警察送来信件,告诉你小弋一切安好。”“但是……仅限于此了。”至于真相……至于小弋是如何重新变为我的,我并不想让你知道。冉溪只觉得血流一股股地往头上涌。他扶着额头,竟然无法抑制地冷笑起来。裴逸慌得堪比被渔网裹住的笨鱼,脸孔煞白,呼吸也乱了。他想上去扶住冉溪,或者抱住冉溪,却又手脚僵硬迈不开去。此时的两人,此时这恋爱经验为0的两人,竟都没有注意到对方话中的细节:一个说,“将来”。一个说,“设想”。冉溪冷笑几声后,抬眼看着裴逸,哑着嗓子道:“你果然……你果然……”你果然,根本没有信任过我。“既然这是你的安排……”他话未说完,却听见一个小小的声音急切地响了起来:“啊啊啊大笨鱼,冉溪真的生气了!你快告诉他,快告诉他实话啊!”冉溪表情一滞,将到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这个声音,和当时提醒自己海苹果被偷袭的声音,和在菜地里听到的叹气声,极其相似,都是脆生生的小孩音调。但细细回想,又有少许的不同。那此时此刻,在说话的,究竟是谁?冉溪盯着裴逸煞白的面庞,脑子里竟突然冒出来个念头。可是……不可能吧?就在这时,他明明看见裴逸嘴唇一动未动,却清晰无比地听见了裴逸的声音:“……我会再慢慢对他解释。”那个小小的声音急得不行了:“还慢慢什么呀!我打赌,下一秒冉溪就要把我们扔出去啦!”“你快说,你快说啊!”冉溪瞪大了眼睛,心里已经差不多肯定了这是谁在和裴逸对话了。但是,不应该啊?自己怎么可能听见裴逸的两个意识在对话?或许是因为裴逸一直没有回应,那个小小的声音更急了:“你需要我提醒你当时的情景吗!”“哼,我现在就放给你看——”霎时间,冉溪眼前出现了一幅一幅的画面。一幅幅他从未想过的画面。原来,小人鱼的离开,不是简单的“身体不适”,而是他的精神力已经到了危险边缘。原来,当小人鱼坐在黄色潜水艇里时,他已然痛得意识模糊。原来,裴逸轻描淡写的“身体恢复”,根本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冉溪看见,小人鱼痛得在地板上,在水池里来回翻滚,发不出声音的喉咙一次次无声的哀鸣;而变为另一个形态之后,那只银发紫眸的成年人鱼表面上一声不吭,但仔细看去,会发现他身体上的每一寸骨头都像是在被重新组装、每一块肌肉都像是在被重新缝合——那究竟是怎样的痛苦?终于,这一声不吭的成年人鱼,两眼迷离,像是要晕过去。就在他意识不清时,他的嘴唇嗫嚅着,吐出几个字:想回去……想见他……冉溪又看见,从剧痛中稍稍醒过神来的小人鱼,在一块平板上留下了对裴逸的话语:【还好冉溪不知道。永远不要让他知道。】【要不他一定会好担心。】这小家伙,已经痛得眼神涣散了,还不忘用自己小小手指写下:【还有!精神力受损这么糟糕的事,才不要告诉他!不许你告诉他!】而裴逸,在上面回复道:【他不会知道的。】【他不会知道你是我精神力受损后的产物,不会知道我们经历的痛苦。】【他只会知道,你一切都好,顺利长大成人,勇往直前,无所畏惧。】如此多的画面闪过,如此惊人的信息量涌入,现实中的时间却只过去了一秒钟而已。冉溪还来不及去想为什么自己能看到这样的画面,便又听见了裴逸的声音:“你让我看这些做什么。”“这些事我不会告诉他的。”小人鱼急得都快要哭了:“没让你全说,你省略一点嘛,就说怕他担心,就说当时离开是不想让他看到不好的场景,他一定能理解的——”“还有,你跟他说你偷偷学了多久的做饭啊!你是怎么一点点把玩具熊做出来,把玫瑰花缝上去的啊!”“你倒是张嘴说啊!”“啊气死我了!你是什么海底第一号大笨鱼!”裴逸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他嘴唇再次微微启开,艰涩地说道:“冉……”然而冉溪没让他说完。这一秒钟之前还怒极而笑满面冰霜的年轻人,几个大步走过来,伸出胳膊,牢牢抱住了裴逸。他的额头抵在裴逸的颈项上,他呼吸的热气缠绕其间。他声音颤抖着问:“你还想编什么瞎话?”“你这……海底第一号大笨鱼!”